2008年3月7日 星期五

小惠


默默地喜歡一個人並不是容易的事。

我喜歡小惠,已經有一段長長的日子,16年,會不會太長?

由於我擁有罕見的耐性,11歲開始已經一天不漏的寫日記,因此可以精確地記得我跟小惠在哪一年認識,當年如何相處,在什麼情況下分開。這些年來,我並不覺得自己跟小惠已經分開了。

15 歲那年,因為英文、代數、解幾、物理、化學、生物六科不合格,我被學校宣判留班。班主任跟我媽媽說,如果不是我的操行有丙上,以我這樣的爛成績是要被趕出 校的。學校這個決定差點令我家破人亡,爸爸當時拿着成績單呼天搶地,我對他的打駡已經習慣了,麻木了,我不會給他任何反應,他便轉移目標駡媽媽敎子不嚴, 後來更大打出手,驚動鄰居來勸阻才沒有出人命。因為這件事,我一度成為家中的罪人,當年我寫的日記,詳細記述了家人如何為我生氣,用過什麼難聽的話駡我, 我也記得當時的親友街坊如何把我要留班這件事當成是非四處流傳。那年暑假,我以為我的人生就此完了。根據父親大人的安排,旣然我無法讀書,就不應該浪費時 間和學費。爸爸要我跟他一起做小販,在街市賣豆腐和芽菜。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我有六科不合格可以有很多原因,例如老師敎得一塌糊塗,例如班主任針對我,在 計分時故意計錯,又或者,我擁有另一些異於常人的本領,只是大家都不察覺罷了,也許,連我自己都不察覺呢!那年夏天,我眞的在街市獃了一個月,一方面我深 深明白爸爸做生意賺那些師奶阿嬸的零碎小錢難度極高,另一方面我知道若果要我在這個豆腐檔度過餘生,我寧願自殺。終於,我哀求父母讓我繼續讀書,好不容易 得到他們的同意,又因為爸爸初時不肯為我交留位費,學校說把我當成自動退學,於是我又要帶着媽媽到學校求班主任、求敎務主任、求副校長、求校長,一關一關 的求上去,他們終於讓我留校就讀,如此卑躬屈膝,幾經波折,我才有資格繼續讀書,做個留班生。

留班,在我讀書的年代,是會被人歧視的。因此,那些與我成績爛得不相伯仲的同學,一旦要留班即會選擇輟學,我卻是個懦弱的例外。

暑 假結束,回到學校,我面對的是一間熟悉的班房和一班陌生的同學,所有人都是升班上來的,只有我一個留班生。初時,那些同學不知道我的底細,都有點怕我,後 來,相處的時間久了,各位老師又刻意地在課堂上拿我這個留班生作反面敎材,漸漸的,這班初時像羊一樣馴順的小朋友,竟開始挑戰我。事實上,他們以為打擊一 名留班生會為自己帶來快感,有些人會在小息時突襲我;也有些人每逢測驗前都逼我交出去年的考卷;更有些人堅持不肯和我談話或接觸,彷彿我有重病會傳染給他 們……然而這些不快的經歷對我來說無關重要,因為我認識了小惠,她像許多年之後的澳門一樣,是與別不同的。

那一年我坐在她前面,我跟她本來 不熟,也沒有什麼特別感覺。第一次代數測驗,我思前想後都找不到答案,測驗過了十五分鐘,她把答案都寫在一張紙巾附有的小卡片上,趁老師不覺時傳了給我。 我並不是一個很有骨氣的人,看了那些答案我實在無法拒絕,我故意答錯了幾道題,得了個七十分,小惠給我的答案是可讓我得一百分的。事後我當然感激她,但她 竟然駡我蠢,駡我連那麼簡單的習題都答不好。之後她就開始過問起我的事情來,她問我為什麼會留班,為什麼會不喜歡數學,為什麼英文那麼差,她也問我各科老 師的優點和缺點,她有時心情壞會問我可不可以讓她打幾拳,偶然又會送我一粒金莎朱古力,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何會把我當成朋友,但我很享受跟她在一起的時光。

小 惠的爸爸開製衣厰,在香港和內地都有生意,家住西灣,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有錢人。小惠有漂亮的外表,眼睛極大,人極瘦,樣子極美,皮膚極白,成績更極好,衣 服永遠潔白整齊,是那種一站出來你就明白她外型好有內涵有氣質的女孩子,但她是一個很複雜的女孩,不熱心班中事務,不賣老師的帳,在其他人眼中是高傲得不 近人情。

我知道學校有很多男生想追求她,但小惠似乎從沒考慮過跟這些平凡的男孩交往。當年同學們都喜歡看翡翠台的劇集,她卻是愛看英文台 的,我記得她曾強逼我追看一齣叫《迷離劫》(Twin Peaks)的電視劇,當年在亞視的國際台深夜播出,為的是要我跟她硏究劇中的案情,那齣電視劇, 其實是超越了正常中學生的理解能力和忍耐能力的,但她就是喜歡這樣的複雜、糾纏、病態。當年其他同學都在追捧快要退休的張國榮和剛開始唱片大賣的劉德華, 她喜歡的卻是New kids on the block、Bros、Duran Duran等靚仔組合,她會為這些遙不可及的明星訂閱昂貴的英國八卦雜 誌,她也經常會寫信到這些明星的通訊處,訴說愛慕之情,然後等那些偶像偶然的回一封信(我肯定那不是偶像本人寫的),她就可以歡天喜地好幾天。因為小惠的 緣故,我也開始狂熱的熱愛英美的流行曲,學習欣賞外國的電影和劇集。

後來我們發展成無所不談的朋友,也會一起去看電影,這一年我的成績很有進步,也許因為我勤奮用功,也許因為小惠常在放學後陪我到禮記食雪糕,順便逼我做功課。總之,這一年我過得很充實,很爭氣,也很甜蜜。我肯定自己會升班,但與其說是為了自己,不如說是為了小惠。

那 時候我想,如果不是留了班,根本沒有可能認識小惠,雖然之前確是受過一些苦,但上天畢竟待我不薄,能夠常常跟小惠在一起,我簡直快樂到死,死而無憾。然 而,我當時絕對不能表露對小惠的非分之想,因為目睹她拒絕過不少外型俊朗而且頗富有的男生,我再沒有自知之明,也不應該自取其辱。

學期結束 前,她說這年暑假會到香港他伯父的家小住,但她也想和我保持聯絡,所以她抄下了我的地址,說會寄信給我。兩日之後,她從香港給我寫來一封長達10頁的信, 信的內容大概是說想不到會和我成為朋友,與我在一起她覺得沒有任何壓力,十分開心,她平時常常欺負我,其實她知道我不會介意才這樣做。之後她寫了很多我的 優點和缺點,最後她要求我一定要回信,而且絕對不能寫得比她少。於是我興高采烈的回了信,我寫了12頁,但沒有把很喜歡她的話寫出來,只是談了很多生活的 感想,還有寫了一些對同班同學的觀感。

如此這般,我們成了筆友,暑假過去之後,我和小惠仍然保持寫信溝通,即使已經天天見面,卻堅持每日一 信,信的內容也許越寫越無聊瑣碎,但那份感情卻是眞誠的。其實在那個年齡我十分血氣方剛,對女性有很多的幻想,可是跟小惠朝夕相對,我始終保持禮貌,嚴守 規矩,連她的一根手指都沒碰過,這一年我們一起看了很多電影,節日時也會給對方送禮物,除了小惠我幾乎沒有和其他人交往。那年的平安夜又冷又下着大雨,我 們沒有見面,卻透過通電話權充在一起過節,說着說着她突然唱起歌來,還要我跟她一起唱,那首歌,唱起來很肉麻,我不知道她為何有此雅興,但這一年的平安夜 我和她透過電話合唱了一次New kids on the block的I’ll be loving you (forever),這是我永遠不會忘記 的事。

歡樂的時光過得特別快,中學的最後一年轉眼過去,小惠聽從她爸爸的安排,去了英國讀大學,我則留在澳門靠政府的貸學金和幫小學生補習勉強入讀了澳門大學,這個決定打消了爸爸要我繼承豆腐檔的計劃。

初 時我跟小惠還能保持通信,我的信總是在報吿生活近況,也會講澳門當時發生的變化,她的信卻總是輕描淡寫的與我分享她在歐洲各地的旅行見聞,有時還會附上她 跟其他同學一起的生活照。漸漸的我明白自己太沉溺於澳門,而她卻已放眼天下。後來,我再寄信給她,她也沒有回信,不知是什麼原因,我們的通信中斷了。

大 學畢業之後,我聽以前的中學同學說小惠回來了,但她沒有找我,她從前的電話和地址都改了,我無法再聯絡她。之後的十幾年來,我也談過好幾次戀愛,但無論與 那些女朋友關係多密切,當年對小惠的暗裡着迷,始終最深刻、最傷感、最影響深遠。我有時會在街上跟蹤疑似是小惠的女子,當發現對方是另一個人時,那種心痛 與無助,常令我陷入痛苦的深淵。我經常在西灣一帶散步,為的是希望與當年住在這裡的小惠偶遇,可惜我從未發現她的行蹤。我託過很多中學同學打聽小惠的消 息,可惜後來連那些中學同學都跟我斷了聯繫。澳門這個超小型城市,竟然足以令兩個人失散了那麼多年,這眞是很荒謬的事。有好多年的平安夜,我獨自在家,聽 New kids on the block的I’ll be loving you (forever),聽着聽着就會莫名其妙地哭,哭得死去活來,我 想念小惠,但她可能永遠不知道,可能,我永遠沒有機會再見到她。

16年後,一個意想不到的日子,也就是一個星期之前,我帶了幾位香港來的朋 友去禮記食雪糕,其間不免大談我當年如何在這家冰室溫習,如何跟一位女同學共享一個雪糕磚的往事。步出禮記的一剎那,我竟然有全身觸電的感覺,見到了,我 肯定她是小惠,她在對面,跟我相距兩條行車線,她在禮記對面的豪華百貨公司內,她居然,正在挑選化妝品。

我努力令自己鎭定,我在觀察她,欣 賞她,確認她,是她了,我肯定那是小惠了。我想等她出來,然後大叫她的名字,跟她相認。我有很多話想跟她說,有很多問題想追問她:小惠,這些年來,妳到了 什麼地方?妳為什麼不找我?我們還是朋友嗎?我們還可以像以前一般交往嗎?妳知道我想妳想得多苦嗎?妳還記得我們的過去嗎?我可以寫信給妳嗎?我可以約妳 去看電影嗎?我們不要再分開了,可以嗎?

可是,這些問題一個都問不出口。不需要問了,沒有可能知道答案了,問了也沒有意思了。小惠從百貨公司出來,跟着她從百貨公司出來的,還有她的丈夫,以及他們的兒子和女兒。

小 惠似乎看到我,朝我笑了笑,她眞的看見我嗎?抑或只是我的想像?我對小惠的最後印象是她牽着兩個孩子的手,緩緩步向水坑尾。我沒有如預期般與她相認,我整 個人像被她一家人淘空了,又像被她從幾十層高樓擲下地面,撕心裂肺的痛,整個人跌得爆裂,血肉模糊。我勉力取出隨身攜帶的照相機,偸拍了一張小惠的照片, 已經錯過了她的正面和側面,只拍到她的背影。

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

在這一刻,我在想着該不該刪除那張有她背影的照片。當然,刪或不刪,都有遺憾與痛。

我喜歡小惠,已經有一段長長的日子,16年,似乎眞的太長了。

默默地喜歡一個人,從來都是不容易的。

本文刊登於2008年3月7日澳門日報.小說版




8 則留言:

  1. 嘩嘩嘩~~超勁~~
    睇到想喊~~~ =p
    我初時睇, 仲以為係你一些感觸~
    原來係小說.......
    but anyways....it's GR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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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溫柔的風:
    謝謝你的閱讀,我試著用最簡單的情節來寫這故事,我特別希望澳門人讀了有感覺,不知什麼時候,我可以寫出會令人想笑的小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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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在下每星期都有追看澳日的小說版呢~想不到今期有寂然兄的作品

    說實話,看完之後,有一種身同感受的感覺,其實留班在下也試過,情況也如小說所說的差不多,所以很大感觸,很期待你下次的作品,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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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seira:
    感謝你的支持,我會再努力.
    其實我自己未留過班,不過以前教過書,逢三進一的學生我都見過,不過那是教育制度不完善的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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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同感...一直很想有人站出來,改革澳門的教育制度,可惜,卻沒有人願意這樣做

    令人費解的是,為何老師總是以成績來評定學生的操行呢?成績差=操行差=懷學生,成績好=操行好=好學生,這是哪來的定義啊~

    抱歉,突然說起這麼無聊的話來,不過,曾經做過教師的你,能夠了解教育制度不完善這一點,令我有一點點感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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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seira:
    制度有問題,但大家仍值得為之努力的,特別是見到近日的新聞,特別覺得教育有問題.

    我想很多教師都會明白問題所在,只是他們都的工作太忙,很難再多做其他事了.這才是死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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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嗯,真的寫得很好,有一種引人入勝的感覺.希望你可以寫更多呢種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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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Ray:
    謝謝鼓勵,寫完手上的長小說,我會盡量定期發表小說,5月之後,我會寫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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