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相信一切有下次

邱嵐嵐昨晚輾轉收到小說版將於幾個月後完結的消息，有點猶豫，也有點失望，我完全明白她的心情。

她當然會堅持寫到最後一天，不過小說版完結的事打亂了她的計劃，一方面構思好的內容難以發表，另一方面寫了幾百日的小說即將強行結局，她已寫好的文稿仍可用六十幾日，她要在十幾日之內草草收場，小說結局之不完美是可想而知的。不過，這就是現實了，這裡最後一個小說版即將結束，常常被譏為“前現代事物”的小說連載即將完成歷史任務，我希望邱嵐嵐不要理會小說版結束的事，反正她的“小說日記”在網上也有讀者，為了這些天天追讀她作品的人，她應該把作品按自己的設想寫下去，不要白白浪費了過去幾百日的舖排。“別等”目前刊出的只是小說的一半，可能也是澳門小說歷史上罕見的“腰斬”事件，相信作者會盡她的努力在“小說日記”內令這故事全文刊登的。

０４至０５年，我在工作最忙碌的時候，以今日交稿，後日見報的方式寫了一個連載了五百多天的小說“去日苦多”，在一個相對惡劣的環境下，文學和“去日苦多”拯救了我。我知道這部小說並不算好，甚至可以說是很失敗，不過我總以為自己下次會寫出更好的小說，我總希望下一次不會讓支持我的讀者失望。然而，“去日苦多”相信是我在澳門最後一篇連載小說，可供發表長篇小說的園地將在此間消失，以後發表長篇的作品將要另覓空間，我一方面感到自己少了一點負擔，另一方面也不無悵惘。

我在1994年開始應邀寫作連載小說，這些年來，以這種方式寫成的小說包括“月黑風高”四部曲（出書時刪了一部，是白衣女子的故事，小說名字我都忘記了）、“沒有人是一個島” 、“大逃亡” 、“熱血青年” 、“崩裂”（這是“月黑風高”的前傳） 、“最後的天空” 、“去日苦多”等（因為沒有把小說留底的習慣，記憶中就只有這些，我知道不止此數的），這些小說每篇最少超過十萬字，有些更超過二十萬字，當年天天寫也不覺得辛苦，因為身邊總有一些同事和學生在讀，我也深知這一版終有一天會被淘汰的，你看這一版的位置多麼寒酸可憐就知道其價值了，不過寫作的時候總是在想，只要有一位讀者希望讀到我的小說，我都有力量寫下去。這些年來，我當然不會只有一位讀者，曾經有一些朋友會剪存我的小說貼在一本簿內收藏，我知道之後大為感動，也有讀者會把我某一天的小說放在銀包內，隨時拿出來閱讀，以鼓勵自己。是的，一個作者有機會見一次這種讀者就不會輕言放棄，也不會容許自己不思進取。這些年來，我不只一次遇見這種對我的小說錯愛有加的人，我們之前可能素未謀面，互不相識，但是純粹為了一個故事，他們會天天支持我，推動我。這些朋友令我知道人間有情，有人在等著看故事的發展，令我知道每一天都應該安排一些懸念，讓追讀的人讀得投入，令我知道書寫自有力量，這種力量可能會令我化險為夷，更大的可能是助我遇挫不折，遇悲不傷。

在澳門寫小說從來不容易，因為這是一件投入大，回報小的事情，我草率起來可以二十分鐘寫完七百字的小說，基本上我坐下來就可以寫，不必構思，很少停頓。很多人以為我寫得這樣快稿費真容易賺，更會認為這樣的隨意而為的文章很容易寫，可是沒有多少人留意到我練了多久才可以這樣，更不會有人想到我多年來已把生活上一切業餘時間都投放到小說這件事情上，才可以有這樣的速度。所以寫作只是一個過程，我平時的吸收、消化、思考，才是最花功夫的事情。另一個極端的例子是邱嵐嵐，她寫得很慢，七百字的篇幅大有可能寫一兩個小時，因為她的小說很精密，每個細節都要深思熟慮，有時為了一些不起眼的小情節也會查書和上網找資料，務求做到貼近真實。我們寫小說基本上是為興趣，有一部分是為了不讓支持我們的人失望，當然更大的動力是編輯給與機會。連載小說是令人又愛又恨的文體，可愛之處在於讀者多，整體篇幅夠長，可以處理比較複雜的劇情，更可以細心刻劃人物性格；可恨的是每日的篇幅太短，要寫到天天有高潮固然不易，想小說保持穩定的握進亦容易顧此失彼。連載小說娛樂了一些願意以文字作娛樂的朋友，可是在藝術上卻有著種種局限。在寫作連載小說的過程中，我興奮、我惶惑、我滿足、我慨嘆，以我這種業餘姿態，以澳門這個沒有市場的地方，我能夠寫過那麼多連載小說，可能已經是奇事。然而，連載小說隨寫隨滅的特性也令我深感痛苦，飽受煎熬。可愛也好，可恨也罷，反正我已經沒有機會再寫連載小說，以為下一次會寫得更好這個良好願望，可能會成為永遠的遺憾，有些事情真的該在當下做好，不要相信有下一次。

好多年之前我寫過一些關於發展澳門小說的意見，如今讀來覺得份外可笑。有什麼好發展呢，有什麼好推廣呢，有什麼好比較呢，寫小說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在這個連文學家也不一定知道文學有什麼用的年代，放輕鬆點，瀟洒一點就不錯了，有什麼好執著呢？

我很感謝這些年來支持過我的讀者，你們的心意我是收到的，生命之中曾經有這這樣的文字因緣，是我的福氣。寫得這麼感慨，好像沒有了那個小說版我就不會寫小說了，事情當然不會這樣，我還會再寫，只是不一定在澳門發表，我肯定要寫長篇小說的，只是已經不再需要有寫連載時的諸多限制。

小說版沒有了，寫作的路，還是要走下去的。

後記：是日心情欠佳，上博客來購入一套一直不捨得買的“波赫士全集”，希望以最好的小說平復某些關於寫小說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