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7日 星期三

探險隊出發:讀黃文輝著《穆旦詩學論》


朋友,天文台上有人用望遠鏡
正在尋找你千年後的光輝呢,
也許你招招手,也許你睡了?
                                                                       穆旦
一.
先說一些往事。大約在一九九七年至一九九九年之間,我和黃文輝在陶里先生的指導下,開始為五月詩社處理《澳門現代詩刊》的編輯事宜。那時候,我剛離開校園,對文學創作的興趣無比熾烈,也不會放棄任何學習機會,能與〝詩壇明星〞黃文輝合作,我感到非常雀躍,十分興奮。
坦白告訴大家,我對新詩的最初印象,除了在教科書上讀過徐志摩、聞一多的範文,就是八十年代起在本澳報章閱讀陶里、葦鳴、懿靈、汪浩瀚、高戈、韓牧、淘空了、凌鈍、吳國昌、玉文、流星子、江思揚等前輩的佳作,我當然也有留意當時的〝文學新苗〞如林玉鳳、謝小冰、郭頌陽、王和、齊思、凌谷、馮傾城所發表的作品。
九十年代初,五月詩社推出年輕詩人合集《鏡海妙思》,當時我身為一名小讀者,毫無疑問會把該書的幾位詩人視為學習榜樣。在這群〝新生代詩人〞當中,黃文輝總是輕易地成為大家討論的焦點,他當時正在廣州唸書,所以我尚未見過他,但我已在多年來的閱讀中對他的詩作有一定的了解,而且從各位文友口中知道此君對文學很有想法,很認真,也是個勤奮寫作的人。文友們總是跟我說:〝你一定要認識黃文輝。〞
我很早就認定自己難以成為一名詩人,只是對於詩的語言藝術很感興趣,大學時期有幸修讀過鄭煒明老師的文學課,擴寬了讀詩的範圍,那時候我會定期閱讀香港的《詩雙月刊》,會從老師的辦公室借閱《創世紀》詩刊和《亞洲華文作家雜誌》,雖然當時在澳門買書不便,但我也會在香港努力搜購余光中、楊牧、洛夫的詩集,後來讀到林燿德、夏宇、羅志誠的詩,又會反過來對澳門當時的詩歌產生不同的思考。
我在這個對詩懷著好奇的學習階段認識了黃文輝,他果然如傳聞一樣有豐富的文學知識,瘋狂地喜歡閱讀,對寫作的要求看來很嚴厲,我和他經常會就文學和創作的事交換意見,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當然是他對穆旦的無比推崇。那時候,每當我發現一些新奇有趣的詩作,都會跟他分享,而他聽完我介紹後,總是以忠告的口吻〝勸〞我不要理會那些花巧的東西,應該認真地讀穆旦。
在那段為《澳門現代詩刊》一起工作而經常談詩寫詩的日子,我按著陶里先生當時在報上連載《讓時間變成固體:現代詩新讀》的指引,逐步了解當代詩人的創作特點,也為此買了很多很多詩集。我那時在想,即使無法成為一名詩人,也可以當一名好讀者吧!但這時黃文輝對於詩歌的追求,顯然不會像我這麼簡單和膚淺,他很早已經立志要為穆旦〝做點事〞,於是他修讀碩士課程,研究穆旦詩學。
當年澳門的高等教育開始普及,很多文友為了更上一層樓而攻讀碩士學位,他們的研究方向多數是澳門文學,這當然是有現實上的考慮,澳門文學作品不多,難度不大,又少人研究,無論從那種角度分析都會變得很有〝開創性〞、輕而易舉就可以〝填補歷史的空白〞,所以在回歸前後,這類為了快速取得學位而進行的澳門文學研究曾經掀起一陣〝熱潮〞。看到好友黃文輝捨易取難,一心一意向自己相信的方向努力,我覺得這件事既像一種創舉,也特別有意思。
二.
一九九九年,黃文輝出版了他首本個人詩集《因此》。事後回想,這本小書的確可以用〝震撼文壇〞來形容,他當時以大膽直接的詞語入詩,令讀者耳目一新,<歷史對話>、<禁慾者>、<入實驗室撳緊急掣>、<真相>等詩,毫不含糊地挑戰傳統和禁忌,顯示詩人不滿現狀,盡力地以詩歌刺破現實的種種虛偽。至於<每天對著鏡子>、<又五年>、<我的愛人>、<別沉靜>諸作,則展現出詩人對詩歌語言和技巧的認真探索,當中輕易可以看到穆旦對他的影響。不過,更有趣的是這本詩集往後也啟發了不少年輕詩人,他們除了對《因此》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能也會像我一樣察覺到黃文輝如何跟隨穆旦的腳步走出自己的路。
那時候,黃文輝是廣受文學青年歡迎的老師,他們除了喜歡閱讀他的作品,也享受跟他交流,他是那種一談起文學,特別是詩歌就可以滔滔不絕的朋友,正是在這種輕輕鬆鬆的交流場合,他會特別認真的向大家推介穆旦的詩作。
其實在黃文輝的長期勸導之下,我也閱讀了穆旦的主要作品,明白這位成名於四十年代的詩人創作和翻譯上的不同凡響。所以去年知道他把二零零一年取得學位的研究成果《穆旦詩學論》交到台灣文史哲出版社印行,我由衷地感到高興。一來是喜見老友當年苦苦思索的研究可以公諸於世,二來是此書趕得及在穆旦百年誕辰之際推出,三來是從今以後黃文輝向文友推介穆旦時不必皺起眉頭吟誦了,他大可以請對方上網購買這本書,傳播與分享的效果應該會更佳。
《穆旦詩學論》開宗明義要討論〝穆旦詩學〞,詳盡分析詩人對詩有何追求?他的詩歌理想是什麼?這樣的研究方向看似簡單,但要說明〝何謂詩學?為何要選擇穆旦?他的詩歌理論與創作實踐有什麼獨特之處?〞其實需要整理大量資料,而且要對詩人的語言風格和歷年來評論家對他的評價有充分的把握。為討論以上問題,此書第一個亮點就是彙整四十年代以來中港台學者研究穆旦詩歌的主要論述,令讀者在最短時間之內了解穆旦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前人在探討穆旦時的不足之處。
黃文輝在選用每一條資料時,都經過精心考量,多角度呈現不同的學者如何研究穆旦的詩作,當中有些著重於詩人與西方現代詩的淵源,有些探討穆旦詩歌與現實的關係,有些則總結詩人一生的創作風格,而黃文輝對前人的努力當然還未滿意,因為他不希望以他人的創作理論硬套在穆旦身上,然後以此作為定論。他嘗試以〝從內而外〞的方法,〝由穆旦本人的詩學主張觀照其詩作,希望由此獲得一種新的理解角度。〞
三.
黃文輝的雄心壯志在該書第三章<理論篇>開始展現。由於穆旦生前沒有系統地寫出他的詩學主張,所以要研究他的詩學,便要綜觀他一生的文章,於是作者發現:〝除了一九四零年代的兩篇書評外,就是一九七零年代後期與兩位年輕詩人論詩的書信,這些文字珍貴地保存了穆旦對詩的見解與要求。〞然後他也檢查了穆旦的翻譯作品:〝在早期的幾本譯作裡,穆旦或寫前言,或寫譯序,或寫後記,對作者及作品都有不同程度的介紹、說明;其中《雪萊抒情詩選˙譯序》及《丘特切夫詩選˙譯後記》更是過萬言的長文,詳細地介紹了作者的生平、代表作、創作手法及特色,從中其實不難窺見穆旦的詩學原則的。〞
正因為經檢索之後發現穆旦論詩的文章相當有限,<理論篇>的有趣之處就是把穆旦的詩跟這些本來散見於各處的談詩文字逐一印證,繼而為詩人整理出一套完全結合其創作實踐的原則,〝而且是一個貫徹、執著一生的詩學〞、〝非但是他的評論標準,也是他的創作理念〞。透過作者認真的疏理,讀者完全可以感受到穆旦對詩歌的追求和理想。如果你喜歡創作,<理論篇>整個論證過程其實在推動你思考自己對詩的想法,你不一定要完全認同穆旦的觀點,但讀過這本書你便會明白在創作時〝有想法〞的重要性。
除了探索理論,此書更重視穆旦詩歌的語言技巧,所以在<創作篇>中,作者詳盡分析穆旦詩中的慣用語,結合近代中國社會的變化、詩人整個創作生命的人生際遇,幫助讀者了解他如何〝緊貼時代脈搏,表現現實社會的真相〞、〝堅持詩歌創作的藝術性,反對空洞的口號、濫情的感傷〞。作者還以七十多個例子分析穆旦詩歌的修辭法,盡力破除一般讀者以為穆旦詩歌〝晦澀〞的印象,還為這些看似〝晦澀〞的作品整理出一套修辭的規律。
四.
結束本文之前,我應該報告一下我讀此書的心情。由於黃文輝對文學的認真態度一路走來,始終如一,我在他的書中也讀到很多對詩歌創作的信念與堅持。儘管這是一本關於穆旦的研究,但如果你對黃文輝的詩人身份有足夠的了解,他對穆旦的解讀其實也是他對寫詩的見解。透過這本書對〝穆旦詩學〞的整理,讀者不但會對四十年代一位卓越詩人有更深入的認識,也可以思考在風雲變幻的時代變遷之中,一名對文學有理想、有追求的詩人應該如何自處。
 澳門的詩歌創作相對繁榮,就我日常所接觸,很多文學青年對寫詩都特別感興趣。我推介《穆旦詩學論》,主要是希望更多對寫詩有興趣的朋友透過書中的分析方法,加強對語言技巧和修辭的敏感度。
讀完全書,我對穆旦其人其詩當然又有了嶄新的印象,但我更期待黃文輝繼續循著這個方向探索下去,完成更豐富全面的穆旦研究,或者出版更令人驚喜的詩作。
穆旦的第一本詩集名為《探險隊》。在我看來,黃文輝可能也是他這隊伍中的成員,《穆旦詩學論》只是他出發時的足跡,對他這樣的詩人來說,文學的探險是一定會繼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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