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的時光

 

 

我在澳門長大，自以為熟悉此城的一切。後來，開始與來自外地的朋友接觸，陪伴他們在城中漫步，回答他們關於澳門的提問，才發現，城市不斷在變化，我的認識很膚淺。

 

我在澳門生活，慣於沿著既定的軌跡前行，以汽車代步，上班與接送家人的路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已經成了常態，這樣很易令自己產生誤解，以為澳門就是這麼幾條街，加上人到中年，容易自以為是、自我中心。有好幾年我真的會把固定的生活路線理解為澳門的全貌，漠視軌跡以外的種種可能。那麼簡單的生活，如常來去，日子過得平靜，偶然更會自以為幸福。及至有一年，工作環境發生變化，很多已成習慣的事情因故要推倒重來，從某種身份地位返回原點，我開始減少駕駛，重新接受步行的生活，放空自己，認真觀察，看清楚眼前的一切。街道、汽車、風景、人們的臉、季節變幻，每天都相同，但每天都有點不同。漫步在小城，我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與這片土地緊密相連，而這完全是一種領悟。

 

城市的發展和變遷，反映人的意志，我們無法在他人的論述中看清楚整體的情況，更別指望政府或學者的口號與喧囂能令人看到前行的路徑。如果真的想了解，也許，只能仰仗個人的體驗，謙卑地觀看，同情地理解，不必急於下結論，淡忘所有虛妄的想像。然後，我們不但可以看到更廣闊的城市風景，涇渭分明的事物演變，更不難看到自己過去的偏執、扭曲、自卑、懦弱。

 

工作崗位的轉移，讓我由管理者變成被管理者，在上升與下沉的不同階段，我始終在學習，學習在謀生與興趣之間找到平衡，也學習以超然的態度來應對現實的必然規律。其實人生不可能永遠順景，一些意外，一點挫折，可以讓人有很多啟發，卸下各種假象，重新檢視自己，回到一個相對真實的狀態。在新的工作中，我除了學會一些新的技能與知識，不免也要迎接不少較為陌生的工作，其中包括接待外賓，並陪伴他們逛逛我們的城市。

 

第一次接到這類任務，是協助十多位內地記者在澳門「採風」，恰巧當時工作單位所有同事都事忙，這件事情就落在我身上，而且要獨力完成，既要聯絡記者們要求採訪的各個政商機構，亦需安排他們的遊覽路線和住宿飲食，當然，以上這些工作只要時間充足，事前都有條件安排得很妥當。其實，真正困難的是在他們留澳的三天，我要化身成導遊，盡力讓大家對澳門留下良好的印象，這項任務對於平時沉默寡言的我來說，確是極大的挑戰。

 

事後回想，我之所以對接待工作感到為難，其實與性格是否外向無關，真正的問題是，我突然發現，自己對澳門的認識，原來相當有限。有一些以為理所當然的基本知識，原來都是模糊的印象，因為一直生活在這裡，反而從來沒有去查證核實，或者翻閱資料找答案。直到自己要準備接待這團記者時，我才開始重新認識澳門，有多少人口，有多大面積，有多少間賭場多少張賭枱，GDP有多少，政府稅收有多少，當中博彩稅收又佔多少，澳門在賭業之外的其他產業發展如何，免費教育及社會福利每年要動用多少公帑，原來，把這些資料和數據一一記下來，結合在市面見到的情況，可以助人更立體地認識澳門。

 

國內的記者，即使從未踏足澳門，但對這小城也不會全然陌生，他們之中很多都看過九九年澳門回歸的表演活動，或多或少對賭場躍躍欲試，想吃傳說中很美味的豬扒包，以為澳門真的有很多人精通葡文。外地人對澳門了解有限，跟現實有點落差，實在十分正常。於是，在那短短的三天之中，我除了把事前準備好的一系列數據跟他們一一講解，也帶他們遊覽澳門的風景名勝和大街小巷，在交談的過程中，他們往往會問:「澳門的房價貴嗎?」「像你這樣的工作人員，每月有多少工資?你的上司有多少月薪?」「你們的特首和主要官員有多少薪酬?」「你們的社會這麼富裕，怎麼仍然有老人在街上拾荒?」「如果有一天國家還其他地方開賭，你覺得澳門還會有現在的優勢嗎?」在有限的時間內，我盡量回答他們的問題，反正只是私下交談，彼此可以說得坦誠一點，關於澳門的情況，跟這些陌生人交流得多了，漸漸也轉化成自己觀看和思考的角度，慢慢從既有的思想框框中解放出來。

 

漫步的時光中，我幾乎是脫離了現實的身份，在這些朋友眼中，我就是澳門人，澳門人就是我，雖然我在交談之中不免避重就輕，隱惡揚善，對不少人和事加以美化，那是因為自覺，更是出於不忍，在某些時刻，我會想到，要不負責任地把澳門描述得不知所謂，烏煙瘴氣，其實很容易，但要發掘她的好處，說出她的特點，讓人對這個城市有所期待，原來也不是想像中那麼難。離別的時候，這班記者朋友對澳門都加深了認識，也許亦留下不錯的印象，我記得那天晚上我聽著他們喝酒聊天，也談到很多不同省市新聞工作者的苦與樂。

 

大約兩個星期之後，我的上司收到這班記者朋友的感謝信，此後他認定我可以處理這類工作，於是每當有外來的賓客來澳，我往往會在安排他們開會交流之外，抽空陪他們在小城漫步。澳門的發展比人們的想像快速而殘酷，因為要應付接待工作，我每年至少有一次機會更新我對這個城市的認識，加上日常生活中的持續觀察，對於此城的愛與恨都相應加深。職位的升降本來就是一種歷練，能夠在工作中重新學會腳踏實地，感受城市的起伏變化，始終是值得感恩的。

 

所謂城市生活，往往就是在漫步的時光中佇足觀看，若有所悟，或悲或喜，如此而已。

(刊於2015年6月出版之第53期澳門筆匯，以其他筆名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