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說

對文字工作不了解的人，常常誤會作者的稿件會從天而降，或者在電腦上按一個鍵即可以文換錢。這類誤會有時令寫作的人也自以為被世界遺棄：為什麼人人都不勞而獲，只有我在逐字逐句填滿空格？

在別人的想像中，寫作是件簡單快樂的事情，又不是體力勞動，坐著都可以完成的工作，豈能抱怨？

別怪他人誤解，人家的想法其實有道理，寫作尚未被普遍視為工作，反而有點像是作者極之需要他人認同，故急於把所思所想暴露於人前，供人品評，樂此不疲。既然動機是出於閣下表演慾旺盛，誰會理會你寫作時的喜怒哀樂？

各種稿件中，以寫中篇或長篇小說最能考驗作者的心理素質。通常一個人在本澳營營役役，擠在狹小的空間和永遠令人生氣的無謂爭拗中，受制於與別不同的權力分佈圖和光怪陸離的社會關係網，說不定心中已有很多鬱結，並且作了種種說得出或說不出的妥協，這樣悲情的作者，如何從容指揮小說人物遇上精彩故事？

一個正常人，因為某個念頭而覺得需要將某種情況寫成故事，謀求發表，這個過程本身已經有點不可思議。如果這個人生活的地方既缺少發表的渠道，讀者人數也稀少，但他還是一字一句的把一部厚厚的小說寫出來，這可能已經不是表演慾旺盛那麼簡單，這時候，創作並不是向讀者負責，而是向自己交代。

小說可以讓讀者逃避生活上的種種問題，一頭裁進虛構的空間享受另一種生活體驗。小說的作者，則致力設計一個讓讀者願意投入的空間，提供不同的體會，使讀者代入角色，產生共鳴，最好能抒一口悶氣。這樣的工作，說得好聽是文藝學，偏激一點已近乎通靈。

因此，小說作者屬於偏門行業，難以解釋，沒有既定的工作方法，不是極端成功，就是極度失敗，以為自己在中間位置的人其實是沒有位置的，一直寫下去也許仍是要向自己交代，或者自我安慰。

誰還想學習寫小說嗎？在這個真正眾聲喧嘩的時代，存活於地處邊緣卻自我中心的空間，發聲太易，高見太多，豈能容得下書卷中別有風光如畫，笑傲江湖？

（刊於2008年11月26日澳門日報新園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