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7日 星期三

大師遠去,俠義長存

2018年10月30日,中國當代最傑出的武俠小說家金庸與世長辭,享年九十四歲。當晚網絡上一片哀悼之聲,有人覺得很震驚,有人說不能接受這事實,有人衷心感謝這位大作家為華文世界帶來家傳戶曉、精彩耐讀的優質小說,在那一晚,絕大多數讀者都回憶起他們第一次閱讀金庸小說時的美妙情境,大家除了在懷念金庸,也許同時在懷緬一些很久沒有想起的青春歲月、一段私密的閱讀旅程。
很多電視劇的觀眾自以為熟悉金庸的作品,但如果只看改編影視而未讀過原著,根本無法明白金庸小說世界的奇妙吸引力。我記得很清楚,某年夏天在租書店把一套四本《神鵰俠侶》租回家,以為可以消磨幾日,豈料一開始閱讀便無法停下來,通宵達旦追趕著緊張刺激的劇情,時而激動,時而感慨,讀到黃蓉憑空捏造一個南海神尼欺騙楊過,讓他以為十六年後可以再見小龍女,覺得很可惡,不知為何也會感到人生好痛苦。然後好不容易等到十六年後楊過陰差陽錯再遇小龍女,已經是翌日的早上了,那時候,我連應付考試都不會通宵念書,但讀武俠小說真的會忘記疲倦這件事。有了這次既痛快又難忘的閱讀經驗,我當然極速成為忠實讀者,那年夏天我不是在讀小說就是在前往租書店的路上,“射鵰三部曲”固然讀得津津有味,其他長篇如《笑傲江湖》、《天龍八部》、《鹿鼎記》,全部都足以令人廢寢忘餐,好像每讀完一本,便多了一點功力,在虛構的小說天地中,獲得難以形容的滿足感。
彼時金庸小說並未有經典文學的光環,但在大眾娛樂的包裝之內,其實有相當敢作敢為的叛逆精神,小說中的名門正派大人物,往往都有令人難以置信的陰暗面(如岳不群、玄慈),而那些令人髮指的大魔頭,可能才是有情有義的真漢子(如謝遜、東方不敗),這種看似天馬行空其實也有寫實成份的人物描述,對處於青少年階段的讀者而言是相當震撼的。



眾所周知,金庸除了是出色的小說家,也是成功的報人,他創辦的《明報》曾經享負盛名,甚具影響力。香港這個擁有言論自由的城市令金庸可以一手寫社評,一手寫小說,兩者皆貼近廣大市民的心意,以一支健筆成就輝煌的事業。時至今日,我們很難再讀到其他作者能創作出丁春秋、左冷禪、任我行、神龍教主這類形象鮮明,諷刺性十足,辨識度這麼高的反派人物。多得他的生花妙筆及膽識過人,像我這樣的小讀者很早就透過他的小說認識何謂偽君子,什麼是肉麻得不能說出口的話,怎樣才算是表裡不一的野心家。當然,大家對惡人厭惡或痛恨的同時,金庸也創作了蕭峰、令狐沖、郭靖、楊過等不同性格的正派人物供讀者各取所需,這類隨小說附送的處世價值觀與人性分類法,既易懂又深刻,而且恰恰就是學校老師都不會告訴你的社會眾生相。

我對金庸長篇武俠小說的熱愛,持續了好多年,後來自己也開始寫作,卻更喜歡他篇幅較短的作品,例如《雪山飛狐》,在很多靠看電視理解金庸武俠的觀眾心中,這部中篇未必很重要,甚至印象依稀。但如果你有一點寫作經驗而又讀過這本薄薄的小說,相信你也會為金庸驚人的說故事技巧深深著迷,這本書的精彩之處在於小說的結構與視角,唯有認真閱讀文本才會可理解當中奧妙,其他媒介是很難重現那種趣味的。
簡單來說,《雪山飛狐》是一本關於講故事的武俠小說,整件事只發生了一天,但故事卻跨越百年,涉及胡、苗、范、田四大家族的恩怨情仇,全書的人物來自不同的派別,持不同的立場,看到不同的真相,不過他們講的都是同一件事,這些說故事的人包括胡斐、苗若蘭、寶樹和尚(即閻基)、陶百歲、陶子安、殷吉、阮士中、劉元鶴、平阿四等,他們說的故事都圍繞著胡一刀與苗人鳳當年的一場決鬥,但金庸安排巧合與誤會的手段實在登峰造極,故事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節令讀者目瞪口呆,不忍釋卷,更妙的是,書中有十多個人在同一個地方說故事,真正的主角卻並不是外號〝雪山飛狐〞的胡斐,而是他的父親胡一刀,但這位男主角早於二十七年前已經死了,關於他的一切都是靠眾人聚在一起各講一小段情節拼湊出來的,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樣的一個不在場的人物竟然寫得豪氣干雲、栩栩如生。
我第一次讀這小說時,讀到胡一刀大戰苗人鳳的惺惺相惜,胡斐戀上苗若蘭的情深款款,到最後一段苗人鳳因誤會而與胡斐大打出手,結局時:〝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以這樣巨大的懸念來完場?武俠小說怎可能沒有明確的結局?當時真的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馬上把小說重頭再讀一次,還開始自發寫筆記和畫出人物關係圖,實不相瞞,我對小說的最初認知,其實都是閱讀金庸小說消磨時間的意外收獲。
世人崇拜金庸,稱讚他武俠小說〝空前絕後〞,評論、賞析金庸小說的著作亦越出越多,加上他一次又一次大幅修改、完善自己的作品,這雖然流露出一種〝經典化〞的企圖,但其實也令金庸自己成為武俠小說發展的一座大山,很多讀者以只讀金庸小說為榮,有些讀者甚至認為金庸的作品博大精深,既有文學,亦有歷史,還涉及宗教、政治、愛情、民族主義等多種元素,是值得一讀再讀的好書。這種情況越演越烈,漸漸的,很多人因為喜歡金庸而抗拒閱讀其他作家的武俠小說,局限了自己的眼界。
年輕的時候,我也一度以為金庸的小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後來多讀一些外國小說,對比之下,便不難發現金庸有大量移植中外經典文學作品在習慣,他那幾本相當精彩的〝成長小說〞,或多或少都跟狄更斯的《苦海孤雛》、西班牙的經典小說《小癩子》有點關係。我一度很喜歡的《雪山飛狐》,其實是喬萬尼・薄伽丘的《十日談》與中國傳統戲曲《三岔口》的變奏。《天龍八部》蕭峰的形象,跟《水滸傳》的武松十分相似,至於大理段氏那場以疑似兄妹亂倫製造矛盾與衝突的鬧劇,不就是深受易卜生《群鬼》影響的《雷雨》武俠版嗎?
即使在近代武俠小說的範圍內,金庸作品亦經常受惠於前輩作家的創意。很多人以為金庸小說的武功設計、比武場面精彩得前所未有,但如果有空翻閱一下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自會發現書中的劍仙世界氣象萬千,奇妙武功不勝枚舉,動輒幾十人同時交手的劍鬥寫得井然有序,精彩無比,當年還珠樓主享譽全國,絕對不是浪得虛名的。金庸在〝蜀山〞這座寶山之中顯然找到不少寶藏,而且將一些武功名稱與奇妙構想發揚光大(例如鹿清的〝降龍八掌〞之於丐幫的〝降龍十八掌〞;李英瓊的神鵰佛奴和猩猩袁星之於楊過的鵰兄)。至於其他武俠名家如平江不肖生、王度廬、白羽的作品與金庸小說的聯繫,其實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有趣課題,很多讀者因為喜歡金庸而抗拒其他武俠小說,其實是十分可惜的,只有透過多讀多了解,才會明白所謂〝前無古人〞之說,只是拍馬屁的話,金庸小說處處都有古人的影子,不過他很聰明,能把大家耳熟能詳的情節改頭換面,加上優美的文筆,純熟的說故事技巧,令人誤會他是武俠小說的開創者,其實更準確的說,他應該是現代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如果繼續強調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金庸豈不就變成中國武俠小說的終結者?
過去幾十年來,很多老讀者可能都有過〝讀完金庸,無書可讀〞的感慨,那當然不是真確的情況。事實上,大師即使遠去,俠義也可長存,這些年來不斷有作者相信武俠小說這類型仍有可為,並且交出量多質優的作品,遠的如溫瑞安、黃易,近年的後起之秀如喬靖夫、鄭丰、沈默、徐皓峰等等,各有特色與才華,很值得支持與期待。
金庸小說創作於五、六十年代,即使再精彩,也有時代的局限,而廣大讀者對公平正義的追求,對俠義行為的嚮往,其實是不會也不應因一個人的巨大成功而停歇的。我們與其感嘆世上難有第二個金庸,不如放下這種執著,在懷念大師的同時,嘗試欣賞其他武俠小說家的創意與功力,讓這種可以令人熱血奔騰的小說類型繼續發光發亮,這不是比沉迷於昔日的十幾部作品來得更積極、更痛快嗎?
(刊於2018年11月7日澳門日報鏡海版"俠影留人間:悼念 武俠小説家金庸特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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