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7日 星期五

英雄勇


三十年前,青城山上
「以攻代守,以快打慢,以奇擊正,以拙迎巧,劍氣沖天驚夢破……
我和師兄練劍時,腦中再次閃現一些奇怪的念頭,那是我近來練功時對本門劍法的一些意見,我的想法跟師父的傳授背道而馳,我不明白歷代掌門為何從來不肯改動祖師爺傳下來的劍法,三百年前天下無敵的劍法,今時今日還經得起考驗嗎?
今日我如常與一眾同門在「松風劍館」練功,我和師兄對練本門套路,當他一躍而起,以一招「雪花蓋頂」攻我上路,我嘗試不用本門招式「盤龍翻身」纏住對方劍勢以化解劍招,卻對準師兄下盤的弱點虛刺三劍,逼得他陣腳大亂馬上仆倒,師兄倒地後破口大罵:「蠢材,我們現在是練習『雪花蓋頂』和『盤龍翻身』啊!你怎能亂打一通?」
我笑著對師兄說:「萬一敵人在我們使出『雪花蓋頂』時全力攻擊我們的下盤,那怎麼辦?」
師兄更生氣了:「胡說八道,『雪花蓋頂』從天而降的劍勢足以震懾對手,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的頭頂,那有心思反攻我們下盤?如果讓師父知道你質疑本門劍法,他必定會罰你到山下挑水呢?」
「但如果我剛才一劍刺向師兄的腳踝,師兄這雙腿恐怕已經殘廢了,而且那招『盤龍翻身』只能應付類似『雪花蓋頂』的劍招,一旦遇上使用大刀的敵人,以這招對敵恐怕會被一刀劈死,因為……
還未等我說完,師兄已經大發雷霆:「放肆,本門劍法博大精深,源遠流長,你入門只有幾年,豈能參透箇中精妙!于一正,你今日有違尊師重道的祖訓,我罰你到山下挑三十桶水上來,黃昏之前我要到廚房檢查。」
「師兄,你真的認為我錯了?」
「你再敢辯駁我便去稟報師父,到時你肯定會知道自己的過錯有多嚴重。」
「請別驚動他老人家,我知錯了,我甘願受罰,現在我馬上去挑水。」
想不到師兄會對本門的劍法如此執著,其實我很想把一些學劍的領悟與他分享,好讓他將來作戰時不會被敵人傷害。最近我對本門的拳腳功夫和內功心訣也有很多疑惑,究竟是三百年前祖師爺把武功設計得這麼笨,抑或歷代掌門和傳功弟子把各種精妙武功傳授得面目全非。總之我覺得現在大伙兒不停苦練的武功很不合理,所以即使在被罰挑水的時候,我也在想像著如何把拳腳功夫和內功心訣揉合在劍術上,如何把我們手中的長劍衍生出更強橫的力量。
我挑著水桶從山下的水井跑到山上的廚房時,心中默唸自己對本門內功心訣的改良意見:「氣灌丹田,蓄勢待發,移於百會,如封似閉,指掌開合,隨意而為,心到氣到,劍氣縱橫,腳踏八卦,生生不息……」挑了十幾桶水之後,我已經把本門心訣改寫得七七八八,正當我一面在水井旁打水,一面想像這篇新的心訣如何在對敵中發揮威力時,我被一團粉紅色的東西擊中。
我定過神來,看清楚那粉紅色的東西,竟是一隻女人的鞋子。這時候,我聽到叢林內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我快步走入叢林,看到一幫衣衫不整的惡賊正在追逐一名少女,我同時也看到叢林內停放了兩頂轎,八名轎夫和一名衣著華貴的漢子已被殺死,那班惡賊顯然是殺人搶掠,繼而要強姦那少女。
眾匪見我孤身一人,手無寸鐵,根本不把我放在眼內,但見那名頸項紋有一條青龍,貌似是首領的賊人對我說:「這裡沒有你青城派的事,快給我滾回山上。」
我看看那名女子,原來她身旁還有一名稚齡男孩,看來是她的弟弟,兩人皆一臉驚慌,煞是可憐。我再看看那班賊人,儘管我從未與山下的人交手,對方又手持刀斧搶棍等武器,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說:「我不許你們傷害這兩個孩子。」
青龍漢子一聲令下,各人即對我展開攻擊,我隨手折下一截樹枝,以木為劍,嘗試以攻代守,以快打慢……



昨日,某刑房內
「凝神聚氣,聽聲辨影,隨風而發,鋒藏於勢,後發不至,驚夢無形……
發現自己身處囚室之前,我正在思考祖師爺所創的劍訣。我大概被人以「迷魂散」之類的東西迷倒了,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辰。我醒來時,身邊還有三名與我同齡的孩子,看來他們跟我一樣被人捉到這地方,三人都來自連城周邊的小鄉鎮,我們都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處。
「你們覺得那些人是不是想把我們活生生餓死?」名叫魏雲的小胖子開口說話,他說自己非常肚餓,好像已經餓了很久很久了。
「這密室放了那麼多刑具,看來那些傢伙心智不正常,喜以折磨別人為樂。」答話的是高個子吳大勇,他正在察看各種刑具:「每一件刑具上都有血跡,有些仍黏著肉末和碎骨,顯然是硬生生把人的肢體輾碎,相當殘忍啊!」
「看來我們是必死無疑了,連城一帶盛傳有專門殺害男孩的惡人,幾年間已經有近百名孩子遇害,我們應該不是他們第一次擄獲的孩子,這密室的大門和牆壁都堅固無比,一旦那些惡人回來,我們大概只能盼望快點死去。」危言聳聽的是我們當中體格最壯健的畢進,他爸爸是斧門村神風武館的教頭,江湖上的奇聞異事,他倒是多所聽聞。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在擔憂惡人到來時,大家無力應付,恐怕會死得很慘。我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卻在密室來回踱步,逐一檢查那些刑具,想像著惡人如何殘害孩子,也想像著三年前我義父沙子仁的兒子沙寧如何被這些惡人殺害。
每次提起沙寧,義父總是神情落寞,他說沙寧當日一如以往隨老傭人阿四嫂在妙音寺市集買燒餅,突然一名蒙面人在眾目睽睽下把那孩子搶走了,市集上有幾個莊稼漢曾試圖阻截那蒙面人,但都被對方重手打傷,其中一個莊稼漢更遭剛猛的拳法打聾。
阿四嫂在沙寧出事後馬上回家找我義母蔣蘭,兩個女人當時慌張得六神無主,阿四嫂建議義母進城到衙門找當雜役的義父一起想辦法,我義母擔心跑到衙門求助要經過重重關卡,更害怕我義父拖泥帶水的性格會耽誤拯救沙寧的時間。據說兩人曾為該不該到衙門通知義父而激烈爭辯,最終蔣蘭決定跟我們清石墟的長老雷老爹報告此事,雷老爹隨即派出兩隊壯丁在清石墟南來北往的要道上進行搜索,但直到當日天黑,眾人無功而還,雷老爹送我義母回家時,竟發現阿四嫂已在我家後院那棵大樹上上吊自盡,當時我義父還留在衙門加班,對於家中發生的變故全不知情。
我義父在一日之內痛失愛兒,也失去在少年時代開始照顧他的阿四嫂,當然悲痛欲絕,但他事後並無任何抱怨,只是很平靜地詢問我的義母蔣蘭:「寧兒被人擄走後,妳為何不來衙門通知我?」
「我怕你拖拖拉拉,耽誤時間,而且你也無權調動衙門的人員,雷老爹卻可讓清石墟的民眾協助搜索。」蔣蘭說出心中所想,毫不掩飾。
「嗯,我明白了,不過,如果妳先跑來通知我,阿四嫂是不會自尋短見的。」義父說完這句話之後,竟再沒有向義母再提起此事,從此沙寧成為夫妻二人的禁忌話題。後來,連城附近各鄉鎮都傳出有男孩被擄走失蹤的事,衙門對此束手無策,只能呼籲為人父母者要對小孩嚴力看管。
兩年前,義父在城北三笑樓外收養了我這個無名小乞丐,他說我很像他死去的兒子,他要把來不及教導寧兒的事情都教給我,當他再向我覆述沙寧的遭遇時,我仍能感受到他當日的傷感。
此時此刻,我跟三名同齡男孩遭人囚禁於這密封的刑房,相信正是當年沙寧遇難的地方。我在認真檢查過刑房之後,開腔向魏雲、吳大勇、畢進確認一件事:「在這生死關頭,你們有沒有想過反抗?」
三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應。我指著刑房深處說:「在那邊有一堆支離破碎的小孩肢體,看來進了這刑房的孩子,最後都會被殺死。我覺得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設法把對方殺掉。」
「但我們只是孩子,對方卻是既有迷藥又懂武功的兇徒啊!」畢進說出了他的擔憂。
「對方只能欺負孩子,相信也不會是高明到哪裡去,看到那邊散落一地的肢體,我並不感到害怕,卻很想為這些死去的孩子拚命,即使最終難逃一死,我也要那些禽獸為自己的惡行付出代價。況且我們不一定會死,惡人對孩子是掉以輕心的,那邊的刑具其實都可以變成我們的武器啊!我們四人齊心合力,殺得一個是一個,殺得兩個是一雙,一起為那邊的孩子討回公道吧!來來來,我們每人挑一件刑具,等那些禽獸進來時,把他們殺個措手不及。」
        看來三人都被我的慷慨激昂打動了,他們默默在刑具中撿起可用的武器,這時候,一直緊緊關閉著的密室大門突然被打開,殺害大量孩子的兇徒來了,我不假思索,舉起手中的鐵鈎,急急使出祖師爺所創的心訣和劍法,凝神聚氣,聽聲辨影,隨風而發,鋒藏於勢……
魏雲、吳大勇、畢進也亮出鐵鋸、鐵錘、鐵鍊,追隨在我劍招之後,狠狠襲擊開門進來的人。



十五年前,青龍幫內
「英傑,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也是我青龍幫的繼承人,雖然你年紀尚小,但也應該知道今晚你看到的事情並不尋常,英傑,我要你記住,你剛才看到我和你四位師兄所做的事情,絕對不可向別人提起。」
爹爹對我提出「保守秘密」的要求時,我才十一歲,當時他以征戰沙場殺敵無數的一雙鐵拳抵住我的臉,我當然知道,只要我膽敢說出半個不字,他的「青龍拳勁」馬上會震破我的頭顱。於是我說:「爹,你和師兄們出生入死,比親人更親,你們的情誼我是明白的。剛才我躲在屋頂偷看,只想多學幾招『青龍四絕』的武功,也想看看師兄們如何演練,想不到會這樣的,我現在知錯了,我一覺醒來便不會再記起今晚看到的事啦!」
在我說得聲淚俱下時,爹爹的拳頭輕輕移開,我估計他的殺意已經消除,便繼續說:「爹,你最近開始教我的『青龍四絕』入門功法比較沉悶,那些練習的招式好像毫無變化,我太想看到這四種絕學的威力,所以才會跑來偷看。爹,孩兒只是學武心切,請你不要生氣。」
「『青龍四絕』的原理來自我年輕時的一次奇遇,加上我在戰場的求生訓練,一招一式都是生死關頭逼出來的成果,你年紀太小,學武天分不高,加上全無對敵經驗,因此只能按部就班,把基本功學好,如果強行偷學,操之過急,一旦練法出錯,又沒有內功配合,反而會對你有害啊!」
「孩兒知錯了,今後孩兒一定謹記爹爹的教誨,安守本分,勤奮練功,不敢再妄想偷學速成了。」我以為只要裝得一臉誠懇的認錯,便可全身而退,可是,我錯了。
爹爹再次發出警告:「英傑,我再說一次,今晚在這裡發生的事,絕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否則我一定會殺了你。」
我本想跪下來說聲「孩兒明白」,但還未有機會下跪,只見眼前一黑,竟已吐出一口鮮血,在我錯愕之間,爹爹已一個箭步靠在我身旁,並在我胸口和背部接連打出七拳,我被凌厲的拳勁轟得撞向密室的石壁,再跌倒在地上。
「英傑,你既然處心積慮來偷學武功,我也不能讓你空手而回,剛才我使出『青龍拳勁』的秘技『青龍伏虎勢』,這七記重拳既讓你開眼界,也是對你的懲罰,你捱得過我這七拳而不死,便是我的好孩子,如果你連這七拳也受不了,我青龍幫也沒有你立足之地了,我會為你風光大葬的。」說完他就走了。
那即是說,他不會召人來為我醫治。
爹爹的意思是,他不在乎我的死活,而且準備讓我在這裡自生自滅。
我在血泊中屏息以待,我不能讓自己輕易地死去,我叫狄英傑,今年十一歲,我爹爹是狄青龍,他是西南新崛起的幫會青龍幫的幫主,多年來以鬼刀、飛鏢、神槍、鐵拳飲譽江湖,號稱「青龍四絕」,座下四大弟子各自獲他傳授一套絕學,追隨他創幫立業,南征北討。今晚之前,我只以為他們師徒五人情同手足,豈會想到他們之間還背負了不可告人的情感。
我爹爹原名狄大牛,本為貧困農民,年輕時因率眾與鄉紳對抗,被官府通緝,遂與十多名同鄉好友在青城山下淪為山賊,以心狠手辣,無惡不作見稱,其時他頸項紋有一青龍圖案,故改名狄青龍。
這伙山賊某日在青城山下打劫新上任的知縣,卻被一名劍客阻止,對方還施展神妙劍法斬殺一眾山賊,當時我爹爹奮戰到最後,終於身受重傷,虛脫倒下,劍客大概以為已把這幫山賊殺光,未有多加察看便救了知縣的子女揚長而去,我爹爹憑著過人的體魄和堅強的意志成為此役的生還者。
往後幾年,我爹爹每晚都夢見那劍客所施展的劍法,他說那種劍法令他如癡如醉,又如在夢中驚醒,讓他每天都活在被斬殺的陰影中。
恰巧那年西南有暴民作亂,我爹雖然傷重未癒但也被強行征召入伍,那段日子他受那套驚夢一般的劍法啟發,每日在戰場上拿敵人的生命來印證武功,竟在短時間內創出幾套威力驚人的獨門格鬥技術,而且屢立軍功,威名遠播。
戰爭平息後,我爹爹也看透官場黑暗,不欲留在軍中蹉跎歲月,於是與四名在戰時所收的弟子及一眾退伍士兵在連城成立青龍幫,配合朝廷中的不法勢力,掃蕩這一帶各種傳統幫會,快速壯大成雄霸一方的黑道力量。
我是爹爹早年跟一名難民所生的孩子,我媽來不及看到我爹創立幫會便染病死去,我們幫中一直流傳著爹爹與四位師兄跟敵人周旋的各種傳說,都把他們的英雄氣慨描述得令人神往。但我今晚看到的卻是他們不為人知的一面,他們赤身裸體,互相撫摸,沉醉在彼此的身體上,盡情取悅對方,而且他們五個大男人緊緊連在一起的動作和意態,喘氣和低吟,在在令我感到震撼。
此時此刻,我躺臥在聚義堂的密室內,呼吸著充滿血腥味的空氣,回憶著爹爹和四位師兄剛才看來快樂無比的一舉一動,儘管是身受重傷至無法動彈,但我竟然感到心花怒放,某種神秘而難以形容的感覺正在我脆弱的身體內釋放出來,我想像著自己康復之後也要找幾個同齡的孩子一起嘗試那回事,如果由我來幹這種事,一定會更直接,更舒暢,更激情,更快活……


今日,連城
青龍幫少幫主的首級被發現懸掛在清石墟妙音寺市集的時候,有三名男孩在連城衙門外反覆叫喊:「沙子仁,寧兒在彩蝶樓後的石屋內,你快去看看!」當時我在內堂打掃,同僚聽到有人提及我失蹤了的孩子,隨即通知我出去了解情況。我向其中一名孩子打聽他們所為何事,他只是說:「快到彩蝶樓後面的石屋看看,快!」
彩蝶樓是青龍幫經營的妓院,向來是城中商賈權貴風流快活之地,我的寧兒怎會出現在這裡?那幾名孩子似乎是受人指示前來通報消息的,我估計很難從他們身上追問到什麼,便把他們放走,獨自前往彩蝶樓。
今日的彩蝶樓比平時熱鬧,我從遠處已看見人們在這妓院門外議論紛紛,心忖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能有那麼多人來此玩樂吧,得到我擠入人潮中,看到樓上的情況時,我才明白人們為何會聚集在這裡。
他們是來看熱鬧的。
今日清晨,彩蝶樓上,倒掛著一具全身赤裸、傷痕累累的無頭男屍,樓內那幾位風韻猶存的老闆娘,正在討論著該通知官府來調查,還是請青龍幫的好友來處理,看來她們也不清楚死者的身分,但真正令大家感到好奇的是:誰敢在青龍幫的地盤殺人?
        門外如此熱鬧,我知道不宜久留,於是趁眾人不覺快步轉入後巷內,果然見到一座依山而建的石屋,打開石屋的大門,即見門上血跡斑斑,顯然曾經發生激烈打鬥,再往裡面走,只見行刑工具放滿一地,而且一陣陣臭味從屋內湧出,我步往石屋深處詳細查察,赫然發現大量屬於孩子的殘肢。我馬上意識到這裡就是寧兒及近年眾多失蹤小孩遇難的地方,而門外那具男屍,相信與這件事情有莫大的關係。
我隨即返回衙門,準備向知府錢大人報告此事,但當我到達衙門時,錢知府已經無暇接見我這雜役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根據當值的同僚說,今天早上青龍幫少幫主狄英傑被發現身首異處,他的頭顱在清石墟妙音寺市集,屍身卻在連城的彩蝶樓。
這是青龍幫成立以來最重大的危機,狄青龍不只失去兒子,殺人者更以示眾的手法讓所有人都看到青龍幫的重要人物也會被人殺害,這無疑大挫這黑幫的銳氣,但更奇怪的是剛才城內傳出狄英傑就是近年殺害孩子的惡魔,據說他行兇的地點就是彩蝶樓後的一間石屋,現在有大批失去孩子的父母正趕往彩蝶樓,他們都希望尋回孩子的遺體或遺物。由於傳聞四起,錢大人正在籌謀如何應對,但狄青龍老羞成怒,竟率領四大弟子來到衙門,要求大人調動官兵捉拿殺他兒子的人。
        由於我職位低微,根本沒有機會在內堂陪同大人接見狄青龍,但據在場的同僚透露,狄青龍要求大人在三日內找到殺他兒子的兇手,否則青龍幫會在城內進行大屠殺,屆時會把他們認為有可疑的人全部殺死。
        狄青龍的行動反映了他正在孤注一擲,像他這樣的亡命之徒本來就不得人心,他被殺的兒子本來就品行不佳,天地不容的兒童失蹤事件又跟青龍幫有關,現在連城群情激憤,即使他們在朝中軍中都有權貴包庇,官府向來也不敢與之對抗,但今次事關重大,流言四起,錢大人也很難對這樣的血案視而不見。
狄青龍為免被民眾進一步聲討,同時阻止錢大人對青龍幫展開追查,於是反客為主,先發制人,強行要脅朝廷命官為他捉拿兇徒,實際上是要震懾所有對抗他的力量,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青龍幫擁有橫行霸道的實力。
        青龍幫的要脅令衙門上下大為緊張,錢大人與他的幕僚一直在商討對策,比我高級的官兵們都在擔憂青龍幫一旦展開殺戮,大家如何抵擋,而我這名雜役在這時候卻可以置身事外,趁著大家忙亂之際,提早離開衙門,返回清石墟的家。
        「為何今日這麼早回來?」蔣蘭有點驚訝。
        「小石頭在家嗎?」
        「他在屋內睡了,看樣子疲累得很,不知道他又跑到什麼地方去玩了,你要叫醒他嗎?」
        「讓他睡吧,其實我有些事想跟妳說。」我把今日彩蝶樓和衙門發生的事一一告訴她。我還跟她說:「三年來我一直暗中追查,可惜苦無結果,誰又會想到那些孩子竟會被帶到鬧市中的妓院被凌虐至死,今天我們總算明白寧兒是如何遇害了。」
        蔣蘭哭了,她說:「這三年來,你第一次跟我提起寧兒,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收養了小石頭之後,便把寧兒忘記了。」
        「我怎會忘記我們的兒子,今天晚上,我還打算出外為他辦一件事。」我喃喃自語,蔣蘭沒完沒了地哭泣,似乎沒有聽到我說的話。



現在,青龍幫
        那名高手步入本幫外院之後,即不問情由,大開殺戒,我聽聞有人硬闖本幫時,他已經徒手殺了十多人。
        我飛奔到外院看個究竟時,恰好看到他跟我四名徒兒交手了,但見來者是一名樣貌樸實的中年人,全身上下都沒有半點高手風範,那時候,他還未拔出腰間的劍。
        謝星的鬼刀招招斬他雙臂。
        陳成的飛鏢遠距離射向他各處穴位。
        吳亮的神槍猛刺他的下盤。
        鄭京的鐵拳封住了他的退路。
        他們四人曾經在戰場上殺人無數。
        我傳給他們的絕招都在江湖上罕逢敵手。
        但在這一刻,「青龍四絕」遇上這名高手竟然全部派不上用場。
        他好像對我四名弟子的每招每式都了然於胸,無論謝星的刀如何快,他都避得過;無論陳成的飛鏢如何巧,他都接得住;無論吳亮的槍如何狠,他都可以將之踢開,赤手空拳的鐵拳鄭京頃刻之間已被對方指掌開合的怪招打得節節敗退。
        然後,我們看到他以指為劍,在剎那之間分別向四人戮出一指。我連忙大叫:「不能打了,快走!」
        可是,與我出生入死、親密無比的四名徒兒還未聽見我的話,竟已同時被劍指刺中。
        四人都被擊中咽喉。
        四人都即時斃命,死不瞑目。
        那人看著我四名徒兒的屍首搖頭嘆息道:「青龍四絕,不堪一擊。」
        我無法抑止自己的憤怒,運足內勁接連打出十二支飛鏢。那是我畢生功力所聚,看似同時發出的飛鏢其實分三次施展,封殺敵人一切閃避及接鏢的動作,而且飛鏢貫滿內勁,力量足以斷石分金,那是我的徒兒陳成也無法企及的境界。
        豈料那人沒有閃避,也沒有中鏢,但他拔劍了。
        劍光閃動之下,我分三次發出的飛鏢竟全數被他以快劍挑開,而且每一支飛鏢都被他的劍改變了方位,分別命中我十二名護院的咽喉。
        他看看那些死狀恐怖的護院,再看看我,然後搖搖頭道:「狄青龍,你的飛鏢是怎麼練的?我倒是第一次見到專殺自己人的飛鏢啊!」
        「英傑昨日就是死在你的劍下?」
        那人又搖搖頭:「我與令公子素未謀臉,我遺憾自己未能親手殺他,不過我今日的確是為他而來,我要為這幾年來被他殘害的近百名孩子討回公道。狄青龍,你的飛鏢是不管用了,快在你徒兒的屍首旁拾起兵刃應戰,我要你死得心服口服。」
        自從英傑染上了虐待孩子的怪癖,我便知道青龍幫總有一日會遇到大劫,世人只知道我在戰場上創出「青龍四絕」,但其實三十年來我一直用功苦練一套我只見過一次的劍法。那套劍法幾乎奪去我性命,也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從兵器架上拔出寶劍,凝聚內功,蓄勢待發。
那人突然笑了,而且笑得不能自己:「你要跟我比劍?」
我沒有應答他,只是一躍而起,打出雪花紛飛一般的劍影把他罩住。
那人看著我的劍招像若有所悟,然後輕輕丟下一句話:「當年你在青城山看到的,只是驚夢劍法的雛型,我現在讓你看清楚這套劍法的來龍去脈吧!」
接下來我見到的,竟是我一生不斷追求的武學境界,我以謀生為藉口做出的各種壞事,我在軍中強逼下屬跟我鬼混的下流勾當,我見到青城山下那名俠客的劍法開啟了我的夢,我也見到眼前這名武功更高的異人在我夢中把一切擊碎,但見他以攻代守,以快打慢,以奇擊正,以拙迎巧,他的沖天劍氣,終於驚破了我的夢……   


十日後的清石墟
        這幾天,城裡來了很多官兵,連城一帶的氣氛變得異常緊張,像打仗一樣。
        十日前,名滿天下的青龍幫在一夜之間被殲滅,據說幫中內二百多人無一倖免,全部被一種神奇的劍法一招奪命。
狄青龍的屍體翌日被發現時,大家都訝異於他身上竟無一處傷痕。
衙門內一些經驗豐富的捕快說他是被嚇死的,他連受傷的機會都沒有便被嚇死了,究竟他死前曾看到什麼?
青龍幫被毀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是仙人下凡收拾了這班惡魔,有人說他們對朝中黑暗勢力有所瞞騙,因此被京城派出的殺手一舉消滅,不過大家都認為二百多名能征慣戰的武林好手同時死於非命實在不可思議,而知府錢大人卻宣告青龍幫涉及困擾連城多年的男童失蹤事件,兇徒狄英傑日前已經伏法,而青龍幫過去包娼庇賭,無惡不作,目前朝廷已掌握他們的犯罪證據,各地衙門已開始搜捕青龍幫的餘黨,總之這個在戰亂之後快速崛起的黑幫組織,終於也快速走向滅亡。
當連城內外對青龍幫二百多人被殺的事傳出各種流言之際,我相公沙子仁得了一個怪病,他不肯去衙門上班,不肯跟我談話,甚至不肯吃飯,自從十日前他說要為寧兒辦點事之後,他便開始不分日夜,接連不斷的睡覺。
我曾請醫生來看他,醫生說他只是太累,睡夠了就好。我曾嘗試用水弄醒他,但他醒來之後,不消一會又再入睡。
後來,我發現義子小石頭多次在沙子仁入睡後潛入他房間,並且在他頭上的穴道施針,有一次我終於找到機會當地揭發他。
「小石頭,你幹什麼,為何要趁你義父睡了而害他?」
小石頭忙道:「娘,我不是害他,我在助他回復體力。」
「你把你義父的頭頂都刺滿了針,萬一傷了他的經脈那怎麼辦?」
「那是義父教我的針灸之法,不會出錯的。」
「你義父懂醫理?」
「何止懂醫理,他本事很大呢!」於是他把當日被狄英傑擄走的事告訴我,他還說自己已經用義父教他的武功為寧兒報了大仇。
「你是說,你義父懂武功,而你學了他的功夫,竟能殺死青龍幫的少幫主?」我被這小子嚇呆了。但這怎麼可能呢?
「這還不止,你知道幾日前的晚上義父去了哪兒嗎?」
「他說要去為寧兒辦一件事,大概是去了拜祭那孩子吧!」
小石頭說:「嗯,他可能真的有去拜祭寧兒,但他也去了青龍幫,而且把那些壞人殺個一乾二淨了。除了他,沒有人有本事把青龍幫趕盡殺絕的。」
「小石頭,我知道你很崇拜你義父,但他的確只是衙門裡一名小小的雜役。如果他身懷絕技,早已飛黃騰達了。」
「真正的高手,是不會隨意顯露武功的,三十多年前,義父和他的家人遇到山賊,幸好一位姓于的英雄出手相救,把賊人殺光,後來更把一身神妙武功和獨步天下的驚夢劍法傳給義父。這位于祖師爺深感自己所創的武功殺傷力太強,尤其是驚夢劍法,除了令敵人死於非命,也會令自己的心裡留下陰影,這樣的武功絕對不能廣泛流傳,因此告誡義父要深藏不露,不到緊急關頭,絕對不能展示武功,找不到天賦合適的傳人,寧可讓絕學失傳。因此義父盡力隱藏自己的武功,而且也沒有把武功傳給寧兒。」
小石頭把沙子仁的本事說得出神入化,但我看到沙子仁現在睡得像死豬一般,怎能相信他是絕世高手,我說:「你義父那副膽小怕事的性格,怎麼說也不像武功高強的英雄啊!」
「娘,我把這個秘密告訴妳,不是想證明義父有多厲害,但我希望妳了解他的遺憾,如果當年妳率先把寧兒失蹤的事告訴義父,他是絕對有本事把寧兒救回來的,他花了差不多三十年來改良于祖師爺的驚夢劍法,他的造詣極有可能已經超越祖師爺了。」
聽完小石頭的話,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小石頭,你可以解釋一下你義父為什麼一直在睡覺嗎?」
「他不是在睡覺,他在練功,驚夢劍法的內力直透奇經百脈,能激發人體許多意想不到的潛能,最顯著的地方就是影響敵人的心智,但同時也會令自己的體力嚴重透支,每次施展這路劍法殺敵後,我們都會睡得很深沉,同時會在夢中構思如何改進劍招,上次我殺了狄英傑,不是也睡了三日三夜嗎?義父他殺了二百多人,多數幾天也是正常不過的。」
        「小石頭,你這個鬼靈精,我看你義父不是教了你絕世武功,他大概是教了你一身說謊的本事吧!你以為老娘會相信你的鬼話嗎?」   
        我口說不信,心中卻盼望沙子仁早日醒來,好讓我問個究竟。想到我們家中兩位英雄已經為寧兒報了大仇,我覺得自己也像活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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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今期澳門筆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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