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遊手好閒到什麼時候？”
這間剛入伙的氹仔豪宅內，似乎有一場戰爭快要爆發。在裝修豪華但佈置相當俗氣的客廳中，楊思仲的家人正在打麻將。他的父母和弟弟都是有點病態的賭徒，他的女友徐靜雯也同樣庸俗，雖說這個家庭總是把握每一次打麻將的機會，楊思仲早就應該習慣了，但今晚的氣氛，還是令他感覺不安。他多麼希望快些離開，離開弟弟這浮誇的新居，離開爸爸那總是致力傷害他的提問：“你要遊手好閒到什麼時候？”
楊思仲沒有回答爸爸的問題，他低著頭，靜默遲緩的走到客廳的另一端，站在潔淨澄明的落地玻璃窗前，看著對岸澳門一幢又一幢新建成的賭場，夜景金碧輝煌。
“他沒有遊手好閒，他每天都在努力創作，沒有一天是停下來的。”果然，徐靜雯還是會維護楊思仲的，她知道他最受不了就是這種現實問題，也許，他根本不願意面對現實。
“唉！創作？創作也要吃飯啊！他自己要浪費時間不要緊，靜雯，妳還要等到他什麼時候呢？妳這樣維護他，對妳並不公平啊！”楊思仲的爸爸故意把說話的音量提高，唯恐刻意站到客廳另一端的楊思仲聽不見他的責問。
“我們不是反對思仲寫作，有時在報紙上見到他寫的文章，我們也很開心，可是，以前他一邊教書，一邊寫作，收入穩定又可以發揮自己的興趣，我們也不必擔心他的生活，但現在他既不肯上班，卻每日躲在家裡寫文章，這大半年來他過得一窮二白，他應該明白在澳門寫作是沒有前途的，即使寫得再好，也不可以把寫作視為職業的。雖然靜雯妳老是遷就他，可是我和他爸爸真的很擔心他的生計呢！”媽媽的話，是故意壓低聲音說的，可是類似的意見她這大半年來已說過無數次，無論是否真正的聽得見，楊思仲都很清楚她將會說什麼。
環顧弟弟這間美輪美奐的新居，想到這裡可能是窮自己一生能力也無法購得的豪宅，想到幾年前弟弟還是一名教家人擔心的不良少年，想到他加入賭場討生活之初曾多次遭人毆打致重傷甚至要到台灣避禍，想到弟弟由極端的墮落換來極端的快樂，想到自己一直所堅持的理想，那樣的堅持，那麼的正義，原來一文不值，不知所謂，更會讓家人擔憂，楊思仲感到自己已經進入一個迷離的境界。
楊思仲的弟弟思遠對爸爸媽媽說：“我們換個話題吧！哥哥這麼大一個人了，他的問題他自己會處理的。”
結果，爸爸更生氣了：“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勸他了，他會處理嗎？他有這樣的頭腦嗎？你覺得他還有能力處理自己的生活和面對現實嗎？這大半年，他自己賺的稿費連他自己都養活不了，他的生活開支都是由靜雯賺錢來補助的，這些事他如何處理？坦白說，靜雯，我很不願意看到妳再受這樣的委屈，其實妳應該為自己好好打算，思仲現在這個樣子，如果妳想離開他，也是合情合理的，我們一家絕對支持。”
這間寬敞的大屋，突然瀰漫一種荒誕的氣氛。麻將是絕對打不下去了，因為楊思仲的爸爸剛把話說完，徐靜雯即激動得伏在麻將桌上痛哭，並且在難以自控的抽抽噎噎。對於一直默默支持男友的徐靜雯來說，楊思仲爸爸的說話深深的傷害了她，想到老人家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她的哀痛更是無以復加。今晚楊思仲本來不打算來的，要不是她想參觀這座小潭山上的豪華屋苑而執意要來，他們兩個人都不必承受這無法逃避的難堪。
楊思仲的無奈，也是難以壓抑的，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馬上帶徐靜雯離開，所以他很自然的走到靜雯身邊，同時忍不住對爸爸怒目相向。
“你很生氣嗎？就算是生氣也沒有辦法了，你自己沒有本事，你自己耽誤了人家的青春，還有什麼資格生氣。靜雯，我講的話句句真心，我是為了妳好，我是衷心希望妳跟思仲分手的。只要妳一直養著他，他就永遠不會長進，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即使聽到這麼嚴厲的指責，楊思仲也沒有開口說話。因為徐靜雯激動的伏在麻將桌上痛哭，他又是一個不善於安慰別人的男人，此刻他除了把雙手按在女友的肩膊上，並且盡量不去理會爸爸的指責外，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能再做些什麼了。
“老爸，算了吧！別再說了。”慶祝新居入伙的活動演變成這樣，思遠也有點不知所措。
楊思仲感到胸腔抽搐劇痛，他無法不憶起當年他第一次拿到學生徵文比賽冠軍時，爸爸高興得忘形的情境。而他不過是希望專心寫作，實現夢想，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儘管他已經解釋過好多次，寫作是需要長期專注，需要累積讀者，需要開拓市場，更重要的是需要時間，可是，因為他選擇了辭去教職，全職創作，爸爸媽媽都以為他是瘋了。
思遠彷彿看穿思仲此刻的思緒混亂，他拍拍思仲的肩，說：“哥，你先送靜雯回家吧！”
“嗯！”楊思仲終於開腔了：“思遠，其實，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遭到報應的？”這樣的具挑釁性的話跟他此刻落拓的樣子並不一致。
思遠笑了笑。“怎麼了？要把問題轉移到我身上嗎？”他不僅沒有表現退縮，還真的開始感受到哥哥的執迷不悟了。
伏在麻將上的徐靜雯，也感受到思遠有可能要發作了，她勉力支撐令自己站起來，拖著楊思仲的手，說：“我們走吧！”
“哥，做一個由女人包養的作家，你認為有沒有報應呢？”
“應該怎麼說呢？今日你賺了大錢買了大屋，爸爸媽媽都當你是英雄。還記得幾年前你被仇家斬了八刀時，誰說過以後要跟你斷絕關係？所以，你不要以為你自己是真的英雄吧！說得難聽一點，你也不過是賭場內的寄生蟲吧！”
“哎呀，你怎能這樣說你弟弟！他平時是很尊重你的。”媽媽終於忍不住要說話了。
“誰希罕他尊重呢！在我眼中他不過是社會上的垃圾，媽，妳以前不是時常這樣罵他嗎？這垃圾唸了五年初中一，轉了三家學校還是升不上初中二，妳以為這樣的一個廢人真的可以出人頭地嗎？”
思遠望著哥哥那憤怒而空洞的臉，若有所思。
在這張臉後面，是七年前被很多份報章稱讚的優秀作家的腦袋，在思遠過著荒唐日子的那幾年，年輕有為的哥哥才是家中經濟支柱，那時候澳門的賭權還未開放，既是作家，也是教師的哥哥是家中最大的驕傲，大家都羨慕思仲找到屬於高薪行列的教學工作，又能為報章定期撰稿以堅持理想，在現在這張空洞的臉背後，曾經有過光輝的日子，只是誰能想得到，哥哥對理想的堅持，同時也是對生活的放棄。
而即使思仲出言侮辱，本來生性衝動，好勇鬥狠的思遠卻沒有打算用拳頭教訓他，因為在這一刻，他突然感覺到自己跟哥哥的不同，哥哥現在在家中已經沒有地位可言，哥哥在女友面前必需要保持尊嚴，既然自己現在已經成了小富而哥哥則什麼都沒有，他這個做弟弟的，何必為了這樣的口舌之爭而跟哥哥過不去呢！即使他馬上毒打楊思仲，也不能令這位自以為很有骨氣的文人面對現實，即使他用最惡毒的說話來責罵哥哥，其實只會增添家庭的煩惱，近日在江湖上成為大紅人的楊思遠，此刻當然對江湖中有勢力人士凡事以和為貴的辦事方式有了新的體會。
然而，楊思遠不出手，竟然有另一個人對楊思仲動手。
是他們的老爸。
老人家挺身而出，揮拳而上，重拳擊中楊思仲的鼻子。
他們的媽媽，看見這樣的情景，本欲上前阻止，但畢竟年紀老邁，身手不靈，一不小心，失了平衡，仆倒在地上。
中了一拳的楊思仲，心有不甘，他還未意識到這一拳是被誰所打，但覺天旋地轉，有點迷糊，但迷糊之間，他仍勉強支撐，意圖作出反擊。
當楊思仲準備不問情由地向施襲者還擊時，打鬥經驗豐富的楊思遠已經拔地而起，一躍而上，清脆利落的把楊思仲按倒在地上。
還未清醒過來的楊思仲，被弟弟按在地上之後，已經失去理智，他拚命地扭動身體，意圖擺脫弟弟的糾纏，可是，他越是用力掙扎，楊思遠壓制他的力量就更大。有好幾次他大喝一聲希望一鼓作氣使盡全身的氣力把擺脫弟弟，可是具有豐富武力追債經驗的楊思遠，對於徒手捉人早有一套借力打力的擒拿方式，楊思仲的掙扎，只是徒勞。
“哥，你冷靜一點，你不可以對爸爸動手的。”這樣一來，楊思仲才搞清楚，剛才襲擊自己的，竟然是爸爸。
“思遠，你放開他，讓他來打我，看他敢不敢打我。”眼看兩個兒子扭打在地上，爸爸已經老淚縱橫，說話也失常了。
“你們別鬧了，快來看看伯母，她的臉在流血啊！”靜雯竭力叫喊。
男人們的打鬥固然驚心，但剛才媽媽仆倒在地上的情形也十分驚險，由於一連串的衝突是在極短時間之內發生的，靜雯的呼叫倒是令三個男人回復理智，爸爸連忙上前察看老伴受傷的情況，思遠也緩緩放開思仲，也是趕過去照顧受傷的媽媽。
剩下思仲一個人，在偌大的客廳中，伏在地板上，不肯起來。
徐靜雯上前握著他的手，說：“不要這樣，起來吧，我們走吧！”
楊思仲卻沒有反應。
他就這樣伏在地板上，悄悄的，在痛哭。
一個大男人，打從心底裡感受到自己的徹底失敗。他不想站起來，他不想抬起頭來，他不想見到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見到他。
他隱約聽到，爸爸和思遠已經把媽媽扶起來，並且開始為她止血。
他隱約感受到，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們是看著自己的，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身處任何情況，每個人都必會忍受和背負著家人的注視。
他的手，還握著靜雯的手，他知道她沒有放棄他，靜雯仍是似在哀求的對他說：“不要這樣，起來吧，我們走吧！”
“你是怎麼了？還不夠丟人嗎？你這樣伏在地上算是什麼意思？”這是爸爸一貫的暴躁說話風格，看見思仲自暴自棄的伏地痛哭，爸爸怒火再上心頭。
思遠意識到再指責下去也於事無補，便對爸爸說：“算了吧，別再刺激他了，我們讓他一個人冷靜一下，他應該還未到完全麻木的程度啊！”
不僅沒有麻木，楊思仲簡直是太敏感了，他甚至能在聽到弟弟的話後馬上自我反省。他終於勉強支撐起自己沉重的肉身，緩慢的站起來，只是低頭不語，無法面對這間屋內任何一個人。
“沒事了，你起來就好了，我和你回家吧！思遠，我們走了。”靜雯上前拖著思仲的手，輕聲說：“帶我走吧！”
思仲望著美麗而大方，溫柔且賢淑的女友，那張純情的臉，那種信任的眼神。
他們倆在高中時代已經是戀人，徐靜雯欣賞楊思仲的才華，全心全意支持他開展寫作事業，她時常說自己沒有任何專長，唯有盡心盡力成全所愛的人，希望他吐氣揚眉，向所有沒文化的人證明寫作是一項專業。她不介意思仲收入微薄，她不在乎別人對他這位不務正業的男友投以鄙視的目光，理由很簡單，她衷心喜歡楊思仲的作品，而且，她把自己最美好的時光都交付給這個男人了，如果說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徐靜雯是無法承受的。
她的無悔支持，令楊思仲感到內疚。
“思仲，你有聽見我的話嗎?我們走吧!”
“我們，還是，分手吧!”
說完他就走了，走得很急，很快，很突然。剩下錯愕的徐靜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楊思仲以一種銳不可當的速度離開了楊思遠的新居，他拔腿就跑，奪門而逃，一馬當先，衝出重圍，闖入電梯，心情激動、衝動、震動，根本沒有意識自己需要按電梯掣，他甚至沒有想過自己要去什麼地方，總之，電梯停在哪一個樓層，他就在哪一層衝出去。無需原因，不需理由，他只想一直逃，一直逃，逃到一個沒有人找到他的地方。
他提出分手的要求，令呆立當場的靜雯如心情激動，不能自控。
突然，電話響起，是編輯芷君，她說：“楊思仲，我有事找你，是重要的事。”
“好的，請妳說。”楊思仲說：“我在氹仔，妳找我的事可以透過電話談嗎？”
“在電話不太方便。”編輯芷君說，“我們還是面對面談比較好。”
“妳在什麼地方，我馬上過來。”
兩人相約在報館附近的一家食店見面。
(未完，待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