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3日 星期二

澳門小說的未來:一個小說作者的觀察

(這是十年前為參加澳門大學一個文學研討會寫的文章,近日因有出版社需要我又找出來重新打字,如果不是他們要找此文重刊,我也忘了自己寫過這樣的文章,現在重看,拙文當然幼稚,但寫作的環境並沒有變得更好,我就這樣寫了十年)

這是一個大題目。寫大題目需要大手筆。本來,在眾多專家學者、前輩作家等大手筆面前,我是不該獻醜,不該在此說三道四的。可是由於這是母校主辦的研討會[1],也由於個人興趣的關係,我覺得自己應該放下羞怯、放下謙虛,以便關心澳門的小說,以及澳門小說的前景。然而,我不打算在此假裝擁有大手筆亦沒有能力把這題目寫成小說創作的指導方向。我只打算以一個本地年輕作者的身份,回顧近年在此間遭遇過的問題,思考澳門小說的發展趨勢。因此,我想我不需作旁徵博引的精確論述,我要寫的,僅是實實際際的,在此間寫小說所觀察到的問題。

“小說”在澳門帶來的尷尬

直到我下筆為澳門的小說寫一點評論文字時,我還在追問自己:“澳門的小說,到底有什麼可供評述?”這種追問出於兩方面的自知之明,其一是我學識有限;其二是深知澳門的小說,不管以質而言還是以量來說,可供各地學者大書特書的地方,其實不多。而逼使我不停地追問自己:“澳門的小說有什麼可供評述?”的更重要原因恐怕是由於我內心深處尚有另一個更難以啟齒的問題:“小說尚且如此,還談什麼文學呢?”

可能是我自己對文學的理解有問題,但我始終覺得:一個地區的文學是否繁榮,先決條件是該地區的小說發展健康。所謂發展健康,簡單來說就是:有足夠的人肯寫,有足夠的人肯讀。

之所以以小說來作為一個地區的文學繁榮指標,原因很簡單,皆因小說和群眾的距離最近。根據《漢書》的說法:“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這說明小說是“從群眾裏來”的。至於蘇東坡所記:“途巷小兒薄劣,其家的厭告,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有出涕者;聞曹操戰敗,則喜,唱快!”則指出小說能“往群眾中去”,與社會各個階層交融。

既然小說易讀、與群眾的關係密切,它理應受到歡迎。要是連最易讀、最易為群眾所接受的文學載體六沒有受到應有的歡迎,未能發展到應有的高度,我以為我們不宜、或者很難說此地的文學已經發展到繁盛的地步。

於是,所謂難以啟齒的原因就不言而喻了。要是我歪曲事實說澳門的小說質量俱佳,則顯出了我的虛假,也誤導了讀者對於澳門文學的整體了解。但要是我坦白地指出澳門小說的諸多問題,則令所有對澳門文學抱樂觀態度的朋友們感到尷尬,亦會令澳門文學的形象受損。於是,我面對著一個兩難的抉擇。

終於,我決定要將一些較真確的問題表述出來,我覺得澳門小說存在的問題如下:

讀者的問題

是的,我以為小說創作和讀者之間有著一種互相帶動的關係。這麼多年來,談澳門小說的論者似乎都不喜歡談讀者的問題,彷彿一談讀者便令作者自降身份;一說銷量即令小說變得俗了。但正如我剛才所說:小說是“從群眾裏來”,“往群眾裏去的”。評論小說,從讀者講起,才能更深刻地描述此間小說的特色。

一直以來澳門的讀者都以一種很功利的眼光來看本地作者和本地小說。即使現時大專教育普及化,人們遇上喜歡寫作的人,還是會有點驚訝的反應,更多的以仰慕或不屑的口吻問一句:“寫下,能賺得多少錢?”也是由於這種“寫作,能賺多少錢”的追問,促使此間的讀者在面對一個作者,或是一篇作品之前,總會有意無意乎先以“賺錢/不賺錢”這個概念來評比此作者或作品,先作了一個隱藏的結論。然後就會以一種“不賺錢”就不是好東西的功利思想來將作者和作品拒諸門外。

當然,總有人認為庸俗的大眾往往無法欣賞藝術家的偉大心靈。所以,讀者支持與否,並不重要。

問題是:文學作品是寫給人看的。小說更是與大眾接近的文學體裁。才華橫溢的作定寫出雅俗共賞的小說,他得到金錢和聲譽,只要他繼續保持寫作,不斷地有進步,讀者們始終都會支持他。但據我的觀察,澳門小說和澳門讀者之間的互相帶動關係是:此間的讀者根本覺得本地作者的作品及不上國內或者台港作家,既然花錢買書,當然要買較好的那一本。因為讀者支持不夠,作者也有點勁度不足,幾位重要作家好魯茂、周桐、陶里、林中英等雖然以極認真的態度去創作小說,但始終不能全身投入,至少,他們之中沒有一位是全職作家。當寫小說只是業經興趣時,爭取讀者的心態自然相應減少。於是,看澳門小說的讀者越來越少,幾位重要作者之中亦有人產量減少,這樣互相影響,自然形成澳門小說“作者寂寞地寫,讀者冷淡地讀”的現象。

作者的問題

作品不受讀者歡迎,除了是讀者的問題,更重要的是作者的責任。

澳門小說的優劣,我個人覺得是難以評說的。從內容而言,澳門的小說作者積極以反映現實為職志,這本來是正確、正常的創作策略。然而,澳門的小說作者都不是全職的,即使當中有人筆耕不輟,但其小說內容,亦往往不能與社會同步發展,也就是,澳門的作者很少能對社會的最新趨勢作出最快的反應。他們很少會主動探究最新的潮流,思考當前的熱門話題,更遑論以小說來掀起任何熱潮。這些缺點,當然與作者個人的才情有關,但亦與他們不能全身投入創作有莫大關係。

至於技巧方面,澳門小說以傳統寫實手法為主,非常講究起承轉合、小說三要素等人所皆知的方法。陶里曾經以“魔幻現實”手法完成《百慕她的誘惑》,算是一種突破。林中英和寂然以日記體和重視敘述的創作手法來創作《一對一》內的中短篇,亦算是一次突破。但總體而言,澳門小說的主流仍然是傳統手法,原因是此間作家實在很少去主動觀摩、挖掘或者創造新的小說技巧。從80年代中國內地的小說藝術起了一場重要的革命,大部分作家紛紛向外國的前衛小說學習,然而,這場遍及全國,甚至引起台灣“內地小說熱潮”的小說革命,對澳門的影響卻不大。這足以說明:澳門的小說作者很少能在創作手法方面動腦筋,更不會想到以各種新手法來建立此間的小說特色,甚至刺激讀者的閱讀興趣。

可以說,澳門的小說作者是被動的,他們之所以創作小說,主要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興趣,這是他們值得尊敬的地方,但也是他們的作品受到局限的原因,滿足自己興趣的時候多,顧及讀者的時候少。

身為澳門的其中一個小說作者,我自以為明白此間寫作人的心態,他們一方面自滿於目前的成就,另一方面卻不想接受對外投稿可能面對的挫折。我甚至見過有幾篇小小說刊登在《澳門日報》刊登便自以為是大作家的井底之蛙。更可悲的是,井底之蛙正有年輕化的趁向。

澳門小說作者面對的最大問題也許不是銷量問題、不是寫作態度問題、不是小說內容和技巧的問題,也許,澳門小說的最大問題,還是作者的視野不夠廣闊。雖然說現在科技先進、資訊發達,但地球上的科技越先進、資訊越發達,則越能反映出此間小說作者的視野,仍然相當偏狹。

文學市場由小說開始

所謂視野偏狹,主要是指此間的作者大都很安於現狀。然而,寫作亦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當世界各地的溝通越來越容易,澳門作為邊緣地區的地理因素已經相應減少,我們已經不需因為地處邊陲而感到自己理應落後。我們沒必要,也沒理由這麼安守本分,任由自己、或者新一代的小說作者繼續永遠衝不出這小城,任由世界不斷進步,我們則指著《澳門日報》的一角自吹自擂說自己是大作家:“衝出澳門”,已經是喊了多年的口號,但衝出去之前,我們有否想過:我們是否已經完全控制了澳門?

我認識一些本身非常熱愛澳門,但又對此間的文學市場非常失望的寫作人。其實大家都知道:澳門是沒有所謂文學市場的,即使有,這市場也不是以澳門文學為主導。

當然,有作者會看不起這個只有四十萬人口的小城,說它微不足道。當然,有些常常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的作者會認為這小城的人根本沒有文化去欣賞文學作品。問題是:持以上觀點的人大概已經忘記了,自己作為此間寫作隊伍的一分子,理應負起推廣澳門文學的責任,理應替此間的文學作品想方設法,理應主動地將本來是屬於澳門文學的小小文學市場爭取回來。對於爭取本地讀者閱讀本地文學,我以為澳門的小說作者該負上最大的責任。理由還是那句老話:“小說與群眾最接近。”

直到目前為止,澳門小說的結集出版還是處於被動狀態,即出了就算,不會想到有銷路,不會想到在社會造成轟動,不會想到引起搶購熱潮。是的,人們由寫作小說至小說結集出版,都想不到,甚至不敢想這些。然而,我們為什麼不想想這些,我們真的甘於自己的小說讓知識份子不屑看,市民大眾也不屑看嗎?我們真的不想澳門的小說能夠有抬頭的一天,能夠成為雅俗共賞的經典嗎?是的,要有收穫,就要有付出。要澳門的小說茁壯成長,就得要澳門的作者加倍努力。我以為小說作者應該盡量求變,不要用同一副腔調同一種題材重覆地寫,不要再死守傳統技法,要接受新的手法,多觀摩人家的技術,以便自己創出鄗的技術。創作時不要那麼閉門造車,最好能多做一點調查,要做到故事好看之餘,還能給讀者一點新知識、新資訊,或者一套新的思考方法。要抱著蓄勢待發的心情,要有出撃的重點,眼中要有讀者,不要只有你自己。創作人自我提升的方法有很多,各人有各人的方法,在此也不必多說了。

有了思想準備,作了自我提升,我們就要講一下策略。我們似乎一直重視長篇而忽略短篇,當然,長篇小說的篇幅長,所費耗的時間、心血皆較多,是以它值得重視。然而,我認為澳門小說作者還是應先加強短篇的創作,以改革短篇小說為首要任務,令讀者透過這些短篇在短時間內感到耳目一新,重新吸引一批新讀者,再加強中、長篇的創作也不遲。

小說教育

關於澳門小說的未來,不可不談的一點,是小說的教育。

小說教育,其實有兩部分,首先是讀小說的教育,其次是寫小說的教育。

澳門小說之所以缺乏讀者,其實是澳門的教育機構向來對小說閱讀的培養不夠重視。澳門的讀者眼光之偏狹,可說是仍處於“未開化”階段。小說讀者除了對澳門小說缺乏興趣,對現當代文學更是欠缺認識。據我的觀察,澳門人總好像受了某種詛咒一樣,不能面對當前的文學作品,反而喜歡閱讀過去的、古老的經典,如《三國演義》、《紅樓夢》、張愛玲等等。同時,他們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低,如同此間的作者一樣,讀者們亦非常安於現狀,不想去面對或者接受新的東西,只顧頻頻回顧舊的、已被接受了的事情。是以我在這裏提出要加強閱讀小說的教育,不能再讓孩子再做井底之蛙,不能讓他們只知有羅貫中與曹雪芹,不知有馬奎斯和卡爾維諾。

至於新一代小說作者的情況,其實是頗不樂觀的。在本澳普遍利字當頭的教育之下,愛文學,愛寫小說,根本就被視為死路一條。加上在本澳寫小說難以獲得理想的報酬和重視,是以許多本來頗有潛質的新作者,始終不能堅持下去,多數是輟筆不寫,或極之偶然才寫一兩篇。這情況令本澳的小說創作隊伍欠缺新衝擊,讀者亦長期感到澳門小說欠缺新刺激。因此,要澳門文學得以發展,除了要加強小說讀者的教育,還應加強他們的鑒賞能力、分析能力、創作能力。

結束語

不管是澳門文學還是澳門小說,其實都極度需要澳門的作者積極求變、努力提升,也需要讀者的支持和鼓勵。澳門向來以詩聞名,但詩歌講求精煉,而且往往自有一套語言,並不容易被理解、接受。我們期望澳門的小說能急起直追,後來居上。令澳門的小說發揮其應有的力量,令此間的群眾能被本地小說感動,並且對澳門文學改觀,扭轉現時澳門小說平靜如水的局面,進而開拓文學市場,擴大澳門小說的對外影響。

[1] 此文是1999年澳門大學中文學院舉辦的“澳門文學的歷史、現狀與發展”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稿。

8 則留言:

  1. 這篇文章其實很有啓發性,我上年就看過了,談到讀者的問題的確很尷尬...澳門的讀者十年如一日,我十分明白作為一個小說家的無奈,發表的渠道好了,但依然沒有甚麼人會看小說,澳門的讀者一日不肯看本地作品的話,就不是我們作者總是說要"共勉"甚麼的問題了。

    回覆刪除
  2. 小澳胞 :
    現在我也不會覺得讀者有問題了,文學在多數地方都是小眾活動,這麼小的地方,又可以有什麼要求呢?

    回覆刪除
  3. 今日喺圖書館借左本書, 叫"救命", 作者叫"寂然", 是你嗎? 未睇, 睇完再寫.

    search過圖書館紀錄, 原本早已有閤下其他作品可以借......真係有眼不識泰山

    回覆刪除
  4. 想請教, "楊思遠"是現今大多數澳門人寫照嗎? 這未免可惜...人地話澳門好細, 一日都行得哂; 但我唔係咁睇, 如果只睇賭場, 可能真的能夠一日行完, 但如果從文化歷史等其他角度睇就唔係啦, 我去左澳門咁多次, 都覺得行極都行唔完, 就算一條巷仔街道(不是賭場內)都有其特色味道, 好難不喜歡澳門.

    這令我想到, 其實好多香港人都係好似楊思遠咁, 不過香港人稀罕的並不是做賭場荷官, 而是炒樓炒股. 可幸的是, 香港除了炒樓炒股外, 在學術文化等多方面的發展都還可以...

    如果澳門人口多d, 唔知會唔會好d呢?...

    回覆刪除
  5. 澳門雖然很小很小很小,小得讓人忽視,但這小小小小城裏,說不定,醞釀著一場熱愛文字的革命. 沒有人能夠預知這場革命是否能成功,但只要我們願意去闖, 願意去衝, 只要我們問心無愧, 便可了.

    對嗎? ^^

    甘心揹上文字債的 A-lun
    alun.lifeparking@gmail.com

    回覆刪除
  6. Alun:

    我都希望是這樣,我已經等了很多年,之後就靠你來努力了.

    回覆刪除
  7. 其實睇留言,感覺大家搞錯作者嘅重點,重點真的不是在於讀者,而是澳門創作者,眼光太偏狹,沒有看到世界各國現當代的小說著作(非常有可能成為下個世紀經典的作品)。簡單的例子,在澳門你跟別人說你是寫小說的,別人會想起九把刀、郭敬明、想起《泡沫之夏》(我不是說這些小說不好),會覺得你不切實際,一把年齡還少女心;但在西方,你跟別人說你是小說創作者,別人會給你一份尊重,因為他們第一時間想起的是波赫士、海明威、馬奎斯、卡爾維諾。閱讀對於寫作來說,非常重要,中國名著固然有它的優點,但現代寫作,不能完全以它們為借鑿,因為時代會變,文字的使用方式會變,生活方式更是大大不同。我曾經聽過一句話,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你讀的全是台灣作家的作品,那你寫一輩子,都只會在那群台灣作家下面,因為比你有天賦的人多的是。但如果你讀的是世界各國最優秀的作品,幾十年之後,你至少會超越那群台灣作家。」我認為,澳門創作者只有讓自己的作品水準提升,才有資格問「澳門讀者為什麼不讀澳門作家的小說?」這是我的一些觀察,澳門不缺吸引人的題材,希望我們能夠共同努力,讓澳門文學走出澳門。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