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菁注視著電視屏幕呆若木雞,那畫面是一男子在某活動開幕後發表了一通廢話,劍菁默默地看著電視屏幕內的男子,想像著如何把無奈和悲慘的情節添加於每日連載的愛情小說中。對於本地無聊社團活動新聞同樣看得不耐煩的德明,看了劍菁一眼,道:這傢伙是誰,我們認識這個人嗎?
(設想有人送上一束紅玫瑰,並且溫柔地說:我喜歡妳。)
寂寞的夜晚,劍菁泡了玫瑰花茶,在書房寫稿,寫了三段對白,便聽到天花板傳來男子說話的細微之聲,設想天花板上有人在講話。
這怎麼可能?天花板上就是天台,外人根本無法進入,德明卻已呼呼大睡,男子說話的聲音顯然極不真實。劍菁寫過不少靈異小說,看過大量恐怖電影,故事的主人公,前塵未了,怨念驚人,即使死後仍然陰魂不散。躲在某個幽暗角落,凝望苟存性命的愛人,癡癡期盼。
她抬頭看著天花板,那細微之聲猶在,玫瑰花茶之香氣溢滿一室,微微滲透憂傷,讓她喝不下去。
德明睡得像死了一樣,來自天花板的聲音迴盪得更陰森,更詭異。劍菁知道德明不會理會這種事,他的鼻鼾聲也頗令人反感,德明從來不相信她的感覺,老是罵她神經病。電視屏幕播放過那個男子的訪問,剪了平頭裝的男子長了不少白髮,害得她一臉惘然的皺紋都在數算著歲月的風霜。
劍菁最近想像力豐富了且動感十足,那些畫面都色彩豔麗充滿激情,德明對她日益冷淡,劍菁只得把連載小說寫得春心盪漾。
(設想天花板上傳來神秘的聲音,那個男人送上一束紅玫瑰,並且溫柔地說:我喜歡妳。)
對於古怪的遭遇,劍菁認為是獨自寫了太多小說的緣故,根本什麼都沒有發生。編輯來電,要求她把小說寫得緊湊些。劍菁留心觀察本地的新聞報導,整個社會都進展遲緩,發展乏力。她覺得編輯有點強人所難,怎可能要求她把不存在的東西加入她的小說裡。
她試著用想像力為小說注入流行的元素,例如把天花板上的怪聲寫出來,然後在虛擬世界內創作一名虛擬人物。
“今天,妳的小說超悶呀!”劍菁的網友,恨之入骨說話總是肆無忌憚。恨之入骨每天都讀劍菁的小說,更常來她的blog,兩人繼而互通msn。恨之入骨年輕、自負、不知天高地厚。她對恨之入骨無所不談。恨之入骨報稱十八歲,劍菁也就說自己剛十九歲,十九年前,她已經是十六歲的迷糊於初戀的女孩子。劍菁想過要對恨之入骨坦白,但基於不清楚對方是否可以坦白,她還是要選擇說謊。
電視再次開了,畫面迷離;天花板上怪聲再次出現,這一次,是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從右到左;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從左到右。劍菁清楚聽見天台上有人在步行,像在來回踱步,又像尋找機會向她侵襲。聲音漸次增強,一步一步,像雷聲。劍菁的書房彷彿變成了災難現場,一切事物都東倒西歪,這些時刻德明總是不在她身邊。
等到德明回來,已是歷劫之後,劍菁遭遇的,近似恐怖電影,逼得她精神恍惚。劍菁的想像力更見豐富,她描述的畫面都非常超現實,譬如她聲稱天花板之上,有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在看著她,是一個男人的眼睛,男人可以望穿地板,她則可以透視天花板,兩人因此四目交投,她說著說著,全身顫抖。唯有網友恨之入骨肯聽劍菁說這些事,而且感到驚怖。恨之入骨曾鼓勵她把恐怖經歷寫出來,還增添了一些哀怨色彩,把那個男人描寫成深情的邪靈,魂不附體,冤魂不散。劍菁依她所說,寫了。編輯居然發傳真來讚揚,傳真說,這麼緊張刺激的小說元素,虧妳想得到。
此後劍菁鎮日坐在書房內望穿秋水,等待異象再來。想像之中一切情節都是真實的,而她總是一個人面對這些困境,隨即生起對德明無動於衷的厭惡。跟德明相處時,劍菁會幻想著天花板上的男子,他在天台向她招手,他在電視機內發表演說,他在廚房為她煮食,他在床上與她纏綿。他。天台上的男人。讓想像力豐富的劍菁不能自拔,她讓他漸漸進入她的身體,和靈魂。而這不過是,一組狂想。
沉溺於狂想之中,更加深她對虛擬世界的响往。德明上班的時候她就上網,恨之入骨終日在網上聽她說兒女私情。聲稱十八歲的恨之入骨似乎通曉男女情事,十九歲的劍菁卻假裝對一切都沒經驗,對一切都很好奇。有時恨之入骨會試探男子的真正身分,劍菁總是說,我不知道,妳不要問。向恨之入骨傾訴心事,劍菁從不感到內疚,恨之入骨一直以為她只有十九歲,沒有男友,當然也未結婚,她可能還是處女,但這沒關係,總之她多愁善感,是個很會寫小說的女大學生。
(設想天花板上傳來男人的聲音,那個男人是暗戀她多時的人,他終於鼓起勇氣,來到她面前,送上一束紅玫瑰,並且溫柔地說:我喜歡妳。而她只是收下鮮花,沒有任何表示。)
劍菁老是欲言又止,恨之入骨在msn試探她:妳和他最親密的時候,會做什麼?如果是剛開始交往,不要讓他太容易得到滿足啊!劍菁意會到恨之入骨絕不是省油的燈,幸好她也不是純情少女,所以她盡可能敲出一些讓對方感到懸疑的字句:雖然他大獻殷勤,也苦苦哀求,但初夜是不可隨便奉獻給別人的。
恨之入骨說,如果還是處女,事情就更複雜了。她知道折磨男人的方法有很多,妳可以從中找到很多樂趣,妳會因此覺得自己很重要。恨之入骨的談話內容,翌日即成為劍菁連載小說的劇情。這種小說本來就不需要合情合理,與德明結婚之後,劍菁把自己的愛情經歷寫成小說,刊出之後,頗有迴響,於是她應小說版編輯的邀請,成為長期作者。
婚姻伴隨著小說創作而產生變化。劍菁以為甜蜜溫馨的婚姻生活,但新婚半年之後熱戀的感覺迅即轉淡,她的小說也開始走荒誕路線。劍菁對恨之入骨說,從前從前,她有一個同班同學,叫做耀昌。我知道他暗戀我,其實我也喜歡他,不過,他是一個真正的懦夫。
有一天午後,恨之入骨問劍菁:妳有折磨過那懦夫嗎?劍菁呼吸困難,心跳加速。天花板上再次傳來詭異的聲音,白色的天花板上出現了許多年前懦夫耀昌的臉,他彷彿一直在說:劍菁,我喜歡妳。劍菁看著天花板哭起來,恨之入骨一直在等她打字回應,卻無法了解她的悲傷。
恨之入骨成為劍菁的繆思,一旦不與她在網上聊天,即感到創作力衰竭,情緒大受影響。寫作的生活非常孤寂,某日恨之入骨終日不在線上,劍菁不但無法集中精神寫稿,她更心緒不寧,坐立難安。再這樣下去,我必被這件事害死。劍菁如是說,但她不知道為何要這樣說。電視屏幕上,那男人又再出現,他彷彿在電視內看著書房內的劍菁,喃喃地跟她說話。許很多年之前,耀昌給劍菁的印象就是喃喃地說話,像在示愛,又像在唸經。
這天劍菁急欲在網上找到恨之入骨。恨之入骨卻一直處於離線狀態,彷如從未存在過。以後數日,代表恨之入骨的那個心型圖案都守候在離線名單中,那本來是鮮紅的心持續暗淡。劍菁總是覺得恨之入骨是在線上的,之所以沒有與她聯繫,有可能是向她示威,都說少女總有很多折磨人的方法。劍菁沒有在小說和blog中提及對恨之入骨的渴求,她不想處於下風,一旦表現得太在乎,自己的價值就會降低。
隨後整個星期,疑似是耀昌的男人在她腦海裡出入自如,劍菁以嫻熟的小說文筆與之勾搭纏綿。她把小說寫成繪聲繪影的怨女艷情實錄,因為恨之入骨始終不在線上,她的小說靈感都來自網上的成人影片區。劍菁在自己的blog寫道:看來,我已經分不清何者為真,何者為假。
(設想天花板上傳來耀昌的聲音,整個高中階段耀昌都在暗戀她,有一天,他終於鼓起勇氣,來到她面前,送上一束紅玫瑰,並且溫柔地說:我喜歡妳。而她只是收下鮮花,冷笑一聲,沒有任何表示。缺乏經驗的耀昌,沒有再進一步的勇氣,反而因此自暴自棄,意志消沉。設想許多年之後,她仍然覺得耀昌是懦夫,獨自幻想的時候,她會想像自己當年有機會向他表白心意,也許兩個人的一生都會因此而改寫,也許,他們到最後仍是會反目成仇,也許……)
沒有恨之入骨的日子,劍菁覺得自己跟德明的關係更為疏遠。他們表面上是生活在一起,但彼此相對無言,各行各路。德明是只會為未來不停賺錢的計劃狂,在他拼命為將來作打算的時候,劍菁有無比的寂寞。她有時會看著德明的臉,如此平凡,連討厭他的衝動也難以提起。她有時會忘記了德明究竟是誰,她的心裡自始至終都沒有他的位置。
某一天,恨之入骨終於再出現,劍菁竭力壓抑自己的興奮,也不主動跟她交談,可是對方這回竟對她諸多挑逗。劍菁堅守多時的道德防線,竟悉數被毀,劍菁情迷意亂,恨之入骨毫不費力就讓她把心底最私密的情事都和盤托出。
“恨之入骨,我想跟妳見面。”
劍菁不經意說出了過火的話。
“八婆,別妄想。”
丟下這個侮辱之後,恨之入骨再次離線。此後再無音訊,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似的。劍菁注視著電視屏幕呆若木雞,耀昌再次接受電視台的訪問,發表他的專業意見,他已經是某個行業的領袖,沒有人會知道他曾經是個懦夫。
故事發展到這裡,劍菁的小說顯然已經流於情節的堆砌和無病呻吟,她又不厭其煩的加入大量性愛場面,彷彿唯有在虛擬的世界虛張情慾的聲勢,才能令心中的怨憤稍為平復。不出她所料,恨之入骨在小說中接收到挑釁的訊息,一連幾天都在網上抗議:“妳的小說,越寫越爛。”“妳寫的男人,都是色情狂和懦夫。”“妳是不是心理有問題?”劍菁並不回答,只是把小說寫得更過火,直至有一天,德明拿著小說來問她,為何最近的小說寫得如此荒淫,她才曉得,真實世界的丈夫,對她仍在乎。劍菁刻意把責任推給其他人,說:“最近流行這些元素,我不過是應編輯要求而寫。”這件事情發生後,她很想與恨之入骨表白一切,但考量到不可讓自己處於下風,於是把寫好了的一段話在電腦中刪除。
不久之後,恨之入骨終日在網上談性事。她問劍菁,同一個晚上跟兩個男人做,妳想不想試。劍菁開始把持不住,然而對方只是一番好意,為其名為提供寫作靈感。她猜想恨之入骨一定很缺乏經驗,畢竟只有十八歲,對很多事情都充滿好奇。劍菁不停被慫恿,不是說想跟我見面嗎,我們可以去的士高,約一班朋友,飲酒,唱歌,吃點藥,會很爽的。妳不是害怕吧?劍菁痛恨恨之入骨的墮落,她知道那就是自毀。但劍菁也很羨慕恨之入骨可以無拘無束地過活,那是她一生之中從未追求,不敢擁有的生活方式。末了,恨之入骨鍵入震撼的字句:“我喜歡妳。”
玫瑰花茶的氣味除除滲出,劍菁再次面對考驗,如同十九年前的青澀迷惘,她總是不知該如何應對,所以還未了解這是怎麼樣的誘惑,她依然毫無準備,唯有倉皇敗逃,急急離線。
恨之入骨在線上持續騷擾劍菁,內容極其淫穢,一切情節如在小說之中。劍菁閱讀恨之入骨的挑逗如在讀一篇小說,只是已經分不清何者為真,何者為假。
劍菁一個人在書房內發揮想像力想得出神,她與恨之入骨之間已經難分彼此。她十分苦惱,卻掩飾不了無比快活。
(設想恨之入骨被她拒絕之後仍然沒有死心塌地,並且躲在家中做出種種荒唐之舉,而其的所作所為,都讓她一一看見。)
一通電話突然而來,把劍菁拉回現實世界,編輯告訴她,小說版已被腰斬,本市再也不需要有連載小說這種前現代的東西存在,這是商業決定,而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劍菁最近十幾日的小說根本雜亂無章,難以閱讀,大家都受不了一個脾氣古怪的老處女在放蕩思春。
劍菁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地板上。已經是黃昏時分,睡房裡沒開燈,但電視機仍然開著,新聞報導員旁邊刊出了耀昌的照片。劍菁仍然躺在地上,斜視著電視屏幕,他們在報導著耀昌的死訊。本市名人龐耀昌在家中離奇暴斃,死者被家人發現伏屍於電腦屏幕前,下身赤裸,懷疑曾服食精神科業物。新聞報導員名叫翟德明。劍菁接近無意識地看著天花板,想像著如何把她那恨之入骨的元素書寫在她的小說中。劍菁面對沒有開啟電源的電腦屏幕說:我也很喜歡你,你和我在一起,好嗎?
每天醒來劍菁都會想像自己在寫小說,沒有人知道她一直在寫什麼,也許她真的在書寫一部鉅著。每天晚上劍菁的父母都會為她祈禱,希望她早日康復。自從十六歲那年劍菁聲稱受一懦夫的刺激後,即無所謂現實,也無所謂虛擬。這些年來大家都不知道她當日遇上了什麼人,服下了什麼藥,遭遇了什麼事。
劍菁把爸爸媽媽給她買來的報紙想像成自己的小說,努力尋找小說版被腰斬後自己的作品刊登在哪個版面。報紙上有一少女展示著青春的舞姿,那張無邪的臉與她記憶中的自己極其相似。女孩對她說:“你仍然喜歡她嗎?”
她說:“對於懦夫,我只有恨之入骨。”
(懦夫.完)
(懦夫.完)
後記:刊於本年最後一期"澳門筆匯",這是寫於"救命"之後的輕鬆之作,在寫實之後,來一次瘋狂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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