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一切

我喜歡很Michael Heneke的電影。

但我也很害怕看他的戲，因為，他的戲，如果我一個人，認真看，是會不安好久好久的。他的戲，好看到極，但也令觀眾很辛苦，很痛，很沮喪，很不能自拔。當然，偶然這樣低沉下去也是一種自省，像這一次，我又因為看他的戲而心情沉到谷底了。

香港百老匯電影中心近日在辦Michael Heneke電影展，播出這位奇才的多齣電影及早年的電視作品。雖然我真的很想去看，但這樣子去香港看電影對我來說又是奢侈之事，而且這麼多作品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全部都看的，既然不能全部都看，那就索性不去看了。

不去看電影展，但我也可以看到他的戲，其實我早前在網上郵購了Michael Heneke的“冰河三部曲” （Glaciation Trilogy），因為不捨得太快看完，所以只看了一齣“禍然率71”。為了平復不能去看電影展的心情，某一天清晨，我一個人，播放了“冰河三部曲”第一部“第七大陸” （The Seventh Continent）的DVD，然後整日不開心，不安，不能擺脫那種絕望。

（以下內容涉及劇情）

The Seventh Continent的故事，簡單得叫人難以置信，一家三口，過著中產生活，似乎什麼都不欠缺，然後有一天，他們全家自殺身亡。

導演恐怖的地方，是拍這一家三口的平常生活，洗車，刷牙，食早餐，看醫生，每個細節，都很熟悉，不過他把這些細節拍得冷冰冰，好像處處都有危機，但又無比平靜，平靜到令人不安。

女主角有個曾患精神病的弟弟，觀眾可能會以為這個弟弟會牽引之後的情節，可是，沒有。

男主角有個不喜歡他的上司，觀眾可能會以為這個上司會逼害男主角，可是，沒有。

Michael Heneke有趣的地方就是會設計一些你熟悉的情景，然後讓你猜錯，讓你失落，當然也讓你知道他是熟悉那些公式卻又不服從公式的。

精神病弟弟康復了，女主角把自己的店舖交給他經營。男主角的上司失勢了，男主角在公司內已沒有任何不快。他們的小女兒，本來曾扮盲來引人注意，可是，她也沒有任何非死不可的理由。

只是後來，男女主角把家產都賣了，把所有存款都提出來，他們對別人說要移民了，所以要把一切都結束掉。然後他們買了大量食物，在家中慢慢享用，接下來，他們開始毀滅自己的家，把從銀行提出來和賣掉財產得來的鈔票全部沖入廁所，把家具逐件拆毀，把電器全部打碎，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們一直在毀滅，一直在毀滅，其實都是很平常的拆毀場面，但在Michael Heneke的鏡頭下，他們每個拆毀的動作都在折磨觀眾，那種不舒服，就是讓你感到一切都可以完全沒有意義，你擁有的一切，要毀滅也很容易。

然後，他們一家三口逐一服藥，慢慢在痛，慢慢在死。男主角服藥分量不夠，在妻女都死了之後，他死不了，但沒有問題，他再次爬起來，再去服藥，然後痛，然後死。整個過程我們都看見了，當他們一家死光之際，音樂是Power of love.

導演完全不解釋他們為什麼要死，他只讓你知道這一家人什麼都不缺，這一家人天天都生活在最理想的環境中，他們應該彼此相愛，他們沒有遇到風波，也許，他們都活得很悶，也許，他們之中有人患了絕症，也許，他們都明白活下去也不會有什麼變化，總之，你可以作出種種猜想，而我覺得，Michael Heneke利用這一家人的尋死，來質問大家為什麼要求生。

我很少會把電影的內容作詳細介紹，因為我不想影響大家看電影的心情，更不想破壞觀眾應有的驚喜。然而，這一次，我覺得，即使知道了整個故事，在觀看電影時，還是可以感受到那種不安，Michael Heneke是很擅於刺激觀眾情緒的導演，他不會把很恐怖的鏡頭拍出來，更不會把暴力的場面逼真地展示，但他用的暗示手法根本就不是在拍戲，而是直接虐待他的觀眾，或者我們美其名叫作“與觀眾對話”。

看完電影，我完全佩服導演的創意和他運用鏡頭說故事的勁力。感覺卻像自己也死了一回，然後是長久的沉靜，不知所措，以及每當在空閒時就想到那些毀滅一切的畫面。我想一定是有點自虐傾向的人才會喜歡這位導演，但他的確拍出生命中的沉重，而且是用極奇震撼的方式。當然，我也可以想像不是人人可以接受這樣的戲，我自己也不能常常觀賞這種令人有陰影的電影，然而，創作的確有無限可能，人生也可以有不同的風景，Michael Heneke提出的都是哲學問題，一部作品能夠把人性挖得那麼深甚至挖到痛處，是很了不起的，我不能常看他的戲，但如果他有新作，我總是不想錯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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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類移民－－《第七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