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未完，尚有新篇：談賈平凹的《醬豆》

最近讀了賈平凹的自傳式小說《醬豆》，老作家寶刀未老，年過七十仍然筆力雄健，而且鋒芒畢露，他以自己最著名又毀譽參半的《廢都》為切入點，再次描繪當今文壇的怪現象，似是續寫，也像補遺。最有趣的是：即使當年叱咤一時的人物已經步入暮年，但廢都依然是廢都，老作家再進一步的創造是追憶醬缸文化醃漬出來的醬豆，讀畢全書，像我這樣的老讀者真的不能不佩服他的勇氣與堅持。

《廢都》出版於1993年，故事講述西京城內一個家喻戶曉的作家莊之蝶在所謂文化界的浮沉，除了寫當時一班畫家、音樂家、評論家攀龍附鳳的嘴臉，賈平凹又帶讀者登堂入室，窺探莊之蝶與多名女子的房事，透過莊之蝶“搞文化”和“搞女人”的兩套面貌，賈平凹把某些知識分子的信念崩潰、虛張聲勢、貪得無厭、墮落頹廢寫得痛快淋漓。作者對於現實世情顯然有話想說，但普羅大眾卻為書中每寫到主角做愛就出現“以下刪去口口口字”的吊胃口文字遊戲而著迷，一時之間人人都談《廢都》，別開生面的情色書寫突破了大眾的想像，但聲名大噪隨之而來的是卻是有關單位對作家的嚴厲批判。幾個月之後，小說被禁止出版與再版，歷經十多年才悄悄解禁。

賈平凹對年少氣盛時引起的軒然大波似乎未能忘懷，於是在《醬豆》中索性來一次現身說法，他寫主角“賈平凹”親身剖白莊之蝶的原形人物，細說這位前輩高人如何周旋於文學圈子與眾位美女之間，表面看來，《醬豆》是剖析《廢都》不為人知的內情，披露當年寫作、發表、引起轟動的來龍去脈。同時也介紹該書出事後“賈平凹”如何受苦受罰受批判。不過作者寫著寫著，寫小說的遊戲越玩越投入，變成“賈平凹”細說自己七十多年來的成長經歷，分享他們一家在不同年代遭受的苦難，寫出一種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的辛酸。然而，身為文化名人，無論是“莊之蝶”還是”賈平凹”，最終在公在私都要跟隨文化界的主調隨波逐流，所以《醬豆》是傾力書寫《廢都》風波過後的知識分子在種種限制之中如何有口難言，有志難伸，更多的是被逼向現實妥協，放棄自己獨立的聲音，有些人更甘於成為幫腔與幫閑。

事隔三十年，作者始終希望寫出文化界的種種惡劣情況，也許因為深有體會，《醬豆》在這方面的描寫比《廢都》更為高明，經常令讀者哭笑不得，拍案叫絕，尤其是他寫到文人之間拉幫結派、搬弄是非、賣弄關係的情節的確活靈活現，想到這些人三十年之後不但沒有長進，似乎還變本加厲，想墮落的人總有辦法活得更墜落，思之不禁悵然。 

洗腦

AppleTV出品的《生活割離術》是近年最令我嚮往的驚慄劇集，故事描述一間神秘公司以先進技術干擾員工的記憶，令他們上班時忘記家中的事，回家後也記不起在公司做過什麼。男主角漸漸發現這種生活不太對勁，決心查明真相，結果揭發恐怖的內情。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這麼神奇的洗腦技術，我很可能會自動獻身，還會要求洗得乾淨徹底，務求令生活變得簡單。

把不快的記憶一件不留，全部洗去，想一想也覺得開心。當然也要清除各種債主的記憶，無論是錢財或是感情上的欠債，完成程序之後，馬上省去大量因討債而衍生的不快經歷，解決沒完沒了的人情瓜葛。總之踏出那個門口之後就不拖不欠重新開始，這樣做人就不用計算那麼多，反正計也沒有用，每日都會把一切歸零。

洗去自己對親友的記憶也未必是壞事，關係不好的傢伙最好能忘記得一乾二淨，感情深厚的又不知如何報答對方。既然如此，不如令彼此不記從前事，一切從頭再來，生活也許會更清爽，至少能免除大量情感負擔，此後做事便能決斷英明，不用思前想後。

以上當然都是我追劇之餘的胡思亂想，這個世界的確存在處心積慮要把他人洗腦的傢伙。不過現實始終不是科幻故事，單憑簡單的口號和虛偽的激情，往往只能得到一些低級的回應和假意的奉承，對於改變他人的心智，成效不會太顯著。

人的腦袋是很複雜的，只要形成了既定的觀念，不管對或錯都難以徹底改變。別人很怕被這樣的言論或那樣的思潮洗腦，我總覺得他們是過度憂慮，成年人的頑固程度令人難以置信，最佳例子是個人衛生的問題，無論教育多少遍，這個社會仍然有很多人喜歡隨地吐痰、去完廁所不洗手，屢勸不改，完全沒有辦法。

洗手尚且如此，洗腦又談何容易呢？

（刊於2025年3月29日澳門日報新園地）

活着就好

女兒的學校每年都開列課外閱讀書單，讓學生從中挑選，當然還要準備口頭或書面的讀書報告。女兒拿着書單問我意見，我在十幾種圖書中縮小範圍，建議她讀魯迅的《徬徨》、老舍的《駱駝祥子》、余華的《活着》，都是寫實的經典小說，期望她在精彩的故事中，以不同的角度觀察社會、思考人生。

過了一段時間，她讀過《徬徨》的幾則短篇，讀得有點吃力。對於《駱駝祥子》，又感到時代背景距離現在太遙遠，倒是對悲慘情節層出不窮的《活着》讀出興趣（至少未說放棄）。我當然不會強逼她必定要讀完兩位已故文學大師的代表作，時代不同了，年輕一代對文學作品有自己的感受是正常的事，能欣賞余華的當代名作，也反映了學校的書單考慮得很周全。

余華以〈現實一種〉、〈鮮血梅花〉等實驗色彩濃厚的小說嶄露頭角時，我已經很喜歡他的作品。《活着》是先看電影再讀小說的，雖然以長篇小說的技術而言是有些稚嫩和避重就輕，但以一名悲劇人物的一生牽引出幾十年的歷史事件，又以簡單的故事把幾代人集體經歷的苦難娓娓道來，讓讀者感受到時代轉折過程的殘酷，同時佩服作者寫出群眾心聲的巧思和勇氣。《活着》與別不同之處是余華正面描寫頻密出現的災禍，書中沒有任何一個角色是壞人，但人人都是受害者，正因如此，人們無論面對多可怕的厄運都有冤無路訴，只能自嘆倒楣。

我覺得這本小說值得一讀再讀的原因是其核心精神，不管遇上多大的打擊，做人最重要的目標就是要好好的活着。唯有堅強地活下去，才可以記住往日的美好，維護自己的尊嚴，見證未來的世事變遷。

在紛亂的時代，一句“活着就好”，勝過千言萬語。

（刊於2025年3月15日澳門日報新園地版） 

武俠世界與社會百態

閱讀伍軒宏的《尋隱劍》時，我偶然會停下來，想一想，今時今日究竟還有什麼人會喜歡閱讀武俠小說？在這個人工智能的創作力直逼人類的年代，人們希望透過這種書寫古代中國的虛構故事得到什麼？是為了逃避現實嗎？是因為信而好古，企圖溫習國家民族的美好？抑或對意氣風發、豪情萬丈的人物過於癡迷？

懷着對武俠小說的反省與質疑來讀《尋隱劍》，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作者在後記謙稱此作是“以武俠為架構的作品”、“不見得達到武俠的期待”，其實這正是小說的創新之處，有別於讀者的慣常認知。這部武俠小說沒有奇情，寫不出恩怨情仇，不賣弄絕世武功，情節也算不上曲折離奇，但伍軒宏卻為武俠小說注入了有趣的新元素，詳細書寫主角行走江湖的生活日常，穿州過省的耐性考驗，面對大量不確定因素的忐忑不安。表面看來這類心理描寫都不夠英雄氣概，但細心考量作者建構這個嶄新江湖的企圖，不難發現他正在努力為前人的武俠世界填補空白，揚棄“一個人的武林”那種一廂情願，嘗試寫出這個特定時空的社會百態。

小說的男主角以鏢師為職業，因為來自邊緣孤島又要賺錢養家，所以行事講求實際，他對事業和武功都沒有特別的追求，總之夠用就好。工作之餘最重要的活動是跟小情人幽會，解決彼此的情感需要。從任何一個角度看，此君只是一名平凡的保安人員，絕對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大俠。小說家的奇招在於把故事放置在“滅佛令”橫行的時代，朝廷千方百計要消滅對當權者不利的意識形態，某日鏢行卻接到一宗奇怪的生意，客人出重金要求護送一尊佛像給一位同道中人，主角被臨時召集，他因為盡忠職守而越陷越深，最終“被動地”變成跟朝廷鷹犬對抗的主將。

既然寫得與別不同，《尋隱劍》當然不會讓主角領導群雄跟壞人惡鬥，作者卻花了很多篇幅描述暴政打壓議論朝政的知識分子，甚至演變成畏懼一切不合己意的言論，對片言隻字都全力毀滅。藉由武俠小說的虛構時空，伍軒宏含蓄地表達文字的價值和觀念的力量，側寫自古以來“文字獄”的主要成因。然而，主角既不是中原人士，又始終是一名低級鏢師，對於當權者的甜言蜜語和知識分子的激情想像他都有所保留，小說特別之處就是寫他一直守護着受人所託的任務，同時不斷思考如何撤退，怎樣盡快返回正常生活。總之主角的所思所想都跟一般俠客的慷慨就義大異奇趣，但卻更貼近人之常情。

儘管作者沒有把男主角設定為頂尖高手，但書中決戰場面也寫得頗有心思，強調低級鏢師學不起高級武術，所以勤練基本功，以不被打死為主要目標。他又很重視兵器的保養，深信打不過對手也可以憑優質兵器鎮壓對方，這些設計都別出心裁，相當合理。

《尋隱劍》“寫着武俠反武俠”當然是一種時代特色，在千奇百趣但千瘡百孔的此時此刻，建功立業不易，笑傲江湖更難，即使身懷絕技而低頭苦幹，也不一定能安身立命。伍軒宏在小說的結局寫出一場投奔自由的抉擇，似乎是提供一種值得參考的人生態度呢！

（刊於2025年3月9日澳門日報「閱讀時間」版）

尊重子女的決定

近年每次親友聚會，大家不期然談到孩子將來升讀大學的部署，選讀什麼科目？去哪個國家比較好？好像必然要提早準備，而且公之於眾，才算是負責任的父母。但這樣也很容易形成不必要的壓力，令往後的安排難以靈活變通。

見過很多強勢父母喜歡向子女灌輸弱肉強食的觀念，堅持贏在起跑線，自幼以入讀名牌大學為目標，預先設定光榮之路，卻不知孩子一直生活在壓抑之中。為了孝順而完成使命很辛苦，如果能力所限無法達標更會擔心家人嫌棄，為了顯得優秀而變得抑鬱，真的值得嗎？

據說近年大學畢業生求職擇業都比較困難，即使找到工作也未必能獲得滿意的薪酬，不少大灑金錢送子女去外國讀書的家長大嘆“投資失利”。這一代年輕人將來甚至要跟人工智能爭奪工作機會，勝算有多少真是難說得很。

關於子女的升學安排，我向來沒有明確的規劃，只知道要尊重其決定，他們的專長是什麼？對哪個科目感興趣？將來想朝哪個方向發展？這些問題都要由當事人透過學習自行領會，我沒有必要過分緊張，也不宜左右其意向。面對這樣的時勢，推動子女爭強好勝，一生都要想着出位和上位，真的會令他們得到幸福的人生嗎？抑或順其自然，追求學習愉快更為合理？

由於見過不少的失敗案例，我始終覺得蘇東坡的《洗兒詩》很有參考價值：“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在當今社會，能不能“到公卿”已不是重點，但求無災無難就很不錯了。當然也不是完全放任不管，父母與其催谷子女的成績，不如先注重其品德，以身作則培養責任感、公德心、生活品味，多跟他們聊天，營造輕鬆和諧的家庭氣氛。至少要讓孩子感受到正面的支持與鼓勵，學會做個快樂而有趣的人。

（刊於2025年3月1日澳門日報新園地）

異教詭屋

《異教詭屋》（Heretic）是一部充滿哲學思辨的恐怖電影，不以血腥或妖魅畫面嚇人，卻在心理層面慢慢滲入不安的元素，令觀眾逐漸感受到兩位女主角的困境。

年輕貌美的神職人員遇上優雅博學的Mr. Reed，在其大宅暢談信仰的偉大，以為可以招攬他入教。這位由Hugh Grant飾演的老先生初時表現親切，風趣幽默，其後深入討論宗教的意義時也相當斯文，但卻讓人不寒而慄，表達出一名宗教狂熱者的執著和瘋狂。

透過層層深入的宗教討論，Mr. Reed以冷靜的口吻施展語言暴力，令兩位入世未深的少女飽受驚嚇，也令觀眾在重新思考信與不信之間的選擇究竟隱藏了什麼漏洞。

信仰與操控，何者為真?何者為假?不同的觀眾會有不同的答案，難得的是導演在大家都很熟悉的框架上注入新元素，又把情節安排得扣人心弦，首尾呼應，三位主角也傾力演出，Hugh Grant雖然沒有脫胎換骨，但他演斯文敗類既入型入格又有點賤格，年紀大了更增添幾分邪氣，直接為電影加分。

宛如阿修羅

早前在Netflix看了是枝裕和導演的七集電影劇《宛如阿修羅》，重拍向田邦子的名作，保留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日本風情，美術與攝影都很考究，更令人期待的是導演如何以新角度探討縈繞四姊妹一生的家庭糾結。

也許因為原作在當地家喻戶曉，所以今次翻拍的演員陣容也特別強勁。四姊妹的依次是宮澤理惠、尾野真千子、蒼井優、廣瀨鈴，演父母的是國村隼和松坂慶子，還有演女婿的本木雅宏、松田龍平。一眾名演員傾力演出，以一宗有點懸疑色彩的出軌事件為引子，慢慢展開對家庭、婚姻、婦女地位、成長困惑、權力結構的反思。

除了一貫的細膩與溫柔，是枝裕和今次為故事增添了不少幽默的場面，每集都有一些妙到毫巔的處境，好笑之餘更凸顯人生的矛盾，準確得令人讚嘆。由於劇本非常出色，所以每位演員都有機會發光發亮，四位女主角時而親密無比，時而互相猜忌，她們都把表面的親情與內心的暗湧演得絲絲入扣。導演巧妙處理姊妹之間的性格差異，強調她們彼此扶持但又會有微妙的競爭，把女人的心事拍得很真實也很有趣。

我最喜歡此劇生動描述已婚男女出軌的不同姿態，既反映社會風氣，也道出所有愛情故事的常情與變化，是非對錯難以判斷，但不加節制的貪慾最終都令當事人狼狽不堪。是枝裕和特別擅長拍攝吃飯的場面，前作《舞伎家的料理人》常教觀眾看得食慾大開，新作則經常安排姊妹們吃飯期間不斷交談，每場碎碎唸都別出心裁，令人賞心悅目。

“阿修羅”是印度民間信仰，相傳屬於魔族，對外宣稱仁義理智信，內在卻有超強猜疑心，喜歡爭執日常瑣事、顛倒是非、欺瞞他人、道人長短。所謂“宛如阿修羅”，其實是作者對一眾女主角的精確描述，也是對世間女子的一聲歎喟。

（刊於2025年2月15日澳門日報新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