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

圖片來源:http://enplatea.com/?tag=teatre-barts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只有入世未深的年輕人才會因為一時之氣而辭職，已經成家立室的人，一般不會這樣衝動。三日之前，袁振良對上述想法仍深表認同，但昨日他卻突然向服務了十多年的公司請辭，而且寧願扣薪也不願多留一天。

今天早上，袁振良一起床便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整個世界似乎也變得不一樣了。他穿上恤衫西褲，如常為太太和兒子準備早餐，開車送妻兒上班上學，他仍未把辭職的事向太太表白，也許是怕她無法接受，也許是他自己也覺得這個決定過於荒謬，所以開不了口。

與妻子道別之後，袁振良開車回到公司附近的停車場，像上班族一樣趕在九點前把車泊好。九點三十分，昔日的同事都已經抵達辦公室了，袁振良卻在公司樓下的公園找到一個座位，悠閒地細讀報章和財經雜誌:這項公共工程又大幅超支了，那些專家學者又在表演馬後炮和廢話了，業界領袖的公開發言只為了騙人投資。如果他仍在公司上班，這時候他已經在準備好整日的工作安排，整理好今日要請上司劉經理簽批的文件，還會用告示貼溫馨提示他如何把每一份文件批示妥當。

表面看來，劉經理是公司的領導人，但其實同事們都知道，袁振良才是實質的主管。這些年來，無論面對大事還是小事，劉經理都是沒有主意的，他遇到任何問題，都會第一時間諮詢袁振良的意見，而振良總是識趣地提供好幾個方案供上司挑選，讓劉經理保持權威，而且自我感覺良好。

劉經理熱愛應酬，喜歡穿梭於多姿多采的交際場合，善於打聽消息，揣摩上意，無論什麼話題都可以說得頭頭是道，裝扮得八面玲瓏而且像模像樣。袁振良的性格跟劉經理完全相反，他喜歡做實事，能果斷應對事情，樂於協助同事解決問題，他最大的優點是只做不說，在上司面前懂得把握分寸，該說的話會忠實反映，不該說話時他絕對會默不作聲。這樣的合作關係可說是難能可貴，袁振良一直以為自己刻苦耐勞能屈能伸，應該可以在這家公司發光發熱，持續服務下去。

他之所以決定辭職，是為了一件很無聊的事。三日之前，劉經理跟一位新入職的同事說：「你去看看我們公司剛完成交易的計劃書，想一想有什麼內容可以加進去，放心向我提出。振良已經負責這類項目很多年了，寫來寫去都是陳腔濫調，他已經沒有任何創意可以貢獻出來了。有時候，我寧願多聽你們年輕人的意見，雖然這些生命是一定會成事的，但我希望下一次的計劃書會寫得精彩一點，至少不要令我也讀得想打瞌睡就好了。」

當時袁振良在隔壁的會議室開會，由於房間的隔音設施向來很差，他和他的下屬都清晰地聽到劉經理對於計劃書的評價。

下屬們看見袁振良臉色一沉，正想出言安慰，但他已搶先跟在座的同事說:「你們都聽到劉經理的話吧!在這家公司打工，真是一點都不容易啊!小張，你代我主持這個會議，我有事情要處理。」說完他就急步離開，返回辦公室寫辭職信。

幾個月前，振良按慣例向劉經理建議今次項目計劃書的內容，當時劉跟他說要已經跟對方的老闆打了招呼，大家都不想花時間在咬文嚼字的事情上，所以要求他在往年的文本上更新資料，反正雙方是一定會合作的。他還說，計劃書只是向股東交代的手續，他們只關心業績增長情況，沒有人會在乎文件的內容，所以不用再討論了。袁振良遵照劉經理的指示完成了任務，豈料言聽計從的結果會變成一件錯事。

他用了二十分鐘寫完了辭職信，當面交給劉經理，對方一臉惘然，問他發生什麼事。

袁振良說：「劉經理，這些年來，多謝你的關照，我在這家公司待不下去了，請你另聘高明吧!」他說完就走，親自打電話到人事部說明要即時辭職，即使公司要他賠錢也沒有問題，只求馬上離開這地方，以後都不想再回來了。

離開公司之前，他寫了電郵向所有同事告別，然後便懷著忐忑的心情，交還了屬於公司的所有物品。

今天是他失業後的第一天，他在公司附近的公園讀完兩份報紙一份雜誌，漫步到藝術博物館欣賞美術展覽，還買了該館最新出版的畫冊，作為重獲自由的紀念品。自從大學畢業之後，他每日都被公事煎熬，又長期為確保家人過上安逸的日子而苦惱，雖然辭職之後未來的生活就會有很多變數，人到中年要轉換工作也許不太容易，但一個正常的人真的值得為了不知所謂的人和事而光陰虛擲嗎?走出那個看似舒服的鬼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誰可斷定未來的日子不會過得更美好?

當日下午袁振良在旅遊塔看了一場電影，還豪爽地玩了一次笨豬跳。在俯瞰澳門的全景，從233米高一躍而下時，他激動得不自覺地流淚，還忘情地高呼：「我~自~由~了~」

        回家的時候，他已經想清楚如何跟太太商量，也相信家人會明白他的決定。如此任性的一天，竟然為他帶來無比的勇氣，還找到面對未來的力量。

 (刊於2017年2月3日澳門日報小說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