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是發生很久之前的事,甚至可以追溯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對很多人來說,那是最好的時光。不過,在澳門這個面積細小人口密集的地方,大多數人的習慣和想法都很難與時並進,如果一切可以由他們選擇,也許,他們會希望世界一直停留在九十年代,甚至更早。由於一些難以言明的偏執或歷史感,在這城市出生與成長的人,多少有一點依舊時事物的癖好,這種奇怪的習性背後,也許建基於感情,也許出於面對前路時的怯懦,但很少人會像他那樣別出一格,細水長流。
無論從那個角度看,余志明都是一名怪人,他年過四十,體型瘦削,在這間公司已經服務了超過十六年,同事們在他面前笑稱他為「宅男」,在他背後則嘲笑他是「處男」,公司內一直流傳著他沒有家人、沒有伴侶,沒有朋友,沒有社交能力的種種趣事。可是他的工作態度總是異常認真,對人對己都有嚴格的要求,喜歡挑剔一切可以挑剔的事情,熱衷在大家商討協調的過程中鑽牛角尖,為同事製造更多難題。儘管如此,老闆反而覺得此人有與別不同的膽識和本事,對他信任有加,只有很少同事知道,老闆跟余志明其實是校友,他對這名怪人的包容,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兒時玩伴的照顧。總之,余志明在老闆眼中是既充滿熱誠又忠心耿耿,可是在同事眼中,這怪人言行絕對是不合時宜,不得人心。
不過,每當同事需要放假,但又想有人接手自己的工作時,總會首先想到余志明。據說,他已經八年沒有放過假,即使在周末或者公眾假期,他也會悄悄返回公司,除了繼續努力工作,他也會利用下班後的時間為老闆準備各式各樣的研究數據和分析報導。此外,他亦很樂於接手同事的工作,讓大家可以順利放假。儘管如此,那些比較資深而且口沒遮攔的女同事,還是會把握機會揶揄他幾句:「喂,工作狂,其實你有多久未去過旅行?你有沒有談過戀愛?喂,其實,你會不會仍是處男?」
旁人拿他的私生活開玩笑時,他總是不發一言,因為他聽到詩詩說:「算了吧!像她這種人,工作能力已經低,又沒有修養,說到愛情這回事,她更加不會懂,她的老公已經好多年沒有碰她了。唉,這樣一個可憐人,你千萬不要因為她的無知而生氣呀!」
每次聽到詩詩的勸慰,他都會激動得很,覺得自己好幸福,有時還會禁不住回味無窮似的笑了又笑,可是人們永遠無法理解他為何要笑,更不可能像他一樣聽到詩詩說的話。
別人無法理解,他卻甘之如飴,樂在其中。每當他獨處時,詩詩的聲音更會來得格外清晰,她不但會向他傾訴,體恤他的心事,鼓勵他奮鬥向上,還會作出種種勸告和指導。日子久了,他已經分不清何者為經歷,何者是幻想。這些年來,他在詩詩的陪伴下,見盡人情冷暖,也看到世態的無常,他可不像那些無聊人一般專做無聊事,當他看多了別人的無知與無理,便愈發覺得自己堅守著愛情的回憶,實在無與倫比。
余志明當然不會忘記,二十三年前,他跟詩詩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時是四月,一個乍暖還寒的早上,在西灣海旁,詩詩的家樓下,她滿臉是淚,哀求他: 「快離開,別給我爸爸媽媽看到,他們不會放過你的,快走吧! 」
他堅決不肯,他說:「不要逃避了,我要保住孩子,如果要我走,除非妳跟我一起走。」
詩詩緊緊擁抱他,在他耳邊說:「你冷靜一點,不要逞強了,你無法養活自己,也沒有能力照顧我和孩子,我們在一起是沒有好結果的。你明白嗎?我這樣說不是為了自己,我要你離開,是為你好。」
「我們說過要在一起的,其他事我都不管,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夠了,你理智一點好不好,我不要讓孩子成為你的負累,只要你離開,爸爸媽媽就會把我照顧得很好。」
詩詩把情況說得這麼明白,但他當時好像充耳不聞,只是衝動地希望與她的父母見面,然後向他們解釋,總之,他余家明絕對不是不負責任的男人。
由於事隔多年,他已經無法把當時的情節一一記清楚,他與詩詩經過一番糾纏與爭吵之後,他被推上巴士,離別的時候,詩詩說:「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但我會把孩子處理掉,對不起,我還很年輕,我實在還未準備好。」
在這輛從西灣駛向關閘的巴士中,余志明呆呆望著窗外的風景,眼中漸漸滲出淚水,他很想轉過頭去,看看詩詩如何目送他離開,但卻始終無法鼓起勇氣,只能僵硬地坐在車廂最後一行座位上,動也不動,淚流滾滾。從那天開始,他才深刻體會到,無論在地理上,心理上,階級上,關閘與西灣,的確有一段很遠的距離。
那天晚上,他把家中的半瓶威士忌喝光了,繼而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醒來的時候,他已被家人送到醫院,原來他在酒醉後脫了衣服赤裸而睡,在季節變換之間受了風寒,隨之而來的是體溫急升,卻又時而發冷,時而發熱,情況極是危急。醫院的急症室醫生懷疑他是急性肺炎,於是要他留院觀察,接受治療,他這樣一待,就過了一個星期。
留院期間,他一直處於昏睡狀態,而且不停做夢,他夢見詩詩與自己親熱,他夢見詩詩的肚子隆起,他夢見詩詩手抱一個嬰兒,他夢見詩詩跟父母爭執,他夢見詩詩從高處躍下,他們的孩子,出生不久,便被帶到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夢很凌亂,夢很迷離,即使他奮力掙扎,大聲呼喊,也只能換來夢醒或夢碎。
離開醫院之後,他無法再找到詩詩,他試過寫信,打電話,在她家門口等了又等,但詩詩似是消失了一般,有人說她已經離開澳門,去了美國,有人說她是刻意要避開一段感情,有人說她返回家鄉養病,經過幾個月的等待和盼望,他知道短期之內難以與詩詩再見面,唯有面對現實,努力讀書,在參加大學入學試那天,他在英語聽力的試場內,開始聽到詩詩的聲音,在她的指引下,他的考試成績名列前茅。那天之後,他在學業上突飛猛進,幾年之後,他在工作上亦心無旁鶩,同事以為他是工作狂,但那只是表面的印象。在這二十幾年間,他在詩詩的指引下,積極在股票市場賺錢,除了買下一個位於西灣的海景單位自住,他早已儲備好隨時可以退休的生活費。
可是,他始終沒有再見過詩詩,而每當他開始與新朋友交往,詩詩的聲音就會出現,她會勸他努力工作,安守本分,也會鼓勵他為將來好好打算,千萬不要被無聊的人和事浪費光陰,然後他的思緒又回到若干年前,他跟詩詩邂逅時的種種細節,一切都那麼真實,那麼甜蜜。他在理性上知道自己應該忘掉詩詩,也希望對方會把自己忘掉,可是,當他獨處時,詩詩的聲音總是令他沈溺於幻想中,讓他離不開當年的那些事,那些情。在如幻似真的想像中暗裡著迷,不知人間何世。
有一天,公司的老闆召見余家明,並跟他說:「家明,今日我在一個社團酒會上遇見跟你的同班同學鄭詩詩,她說正在籌備畢業廿五周年聚餐,還就要把所有同學和在世的老師都約出來,所以很想邀請你參加。這是她的名片,她現在是一間保險公司的經理,你可以直接跟她聯繫。她說同學們畢業之後便沒有見過你,我也覺得你應該放下工作,就算你不喜歡交際應酬,同窗之誼也是難能可貴的。坦白說,我們都已一把年紀了,得失之心早應放下,多跟朋友敘舊是很意思的。」
接過老闆交給他的名片,他愣住了。
是詩詩。(對,真的是詩詩。)
她還記得我。(她當然不能忘記你。)
她要跟我見面。(所謂校友會聚會,不過是中年人炫耀成就的虛偽活動。)
她想知道我的近況。她真的想知道我的近況。(她不是真心的。)
余家明全身一震,按名片上的號碼撥通電話。
「詩詩,你好嗎?我是,我是余家明,剛才老蔣叫我跟妳聯繫。」
「哈哈,家明,你好嗎?真的好久不見了,全班同學都說畢業之後未見過你,如果不是老蔣跟我說起你,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把你找出來。」
「詩詩,這麼多年來,孩子好嗎?」
「哈哈哈哈,你也知道孩子的事嗎?唉,三胞胎真是偉大工程,而且又是男的,最初幾年為了照顧他們真的令我和老公心力交瘁,現在這三個小鬼已經上高中了,我才鬆一口氣。說起來,我老公你也認識的,不知是否記得,他是甲班的班長劉志剛。」
「詩詩,我以為妳去了美國。」
「當年是有想過去美國讀書,但爸爸生意突然出了問題,連我也得提早出來工作幫補家計,我的大學學位是後來自修得來的,不過如果我去了外國,也就不會跟劉志剛在一起了。哎呀,我記得以前常與你跟我在一起,有一次你還跑來我家說要把一個Hello
kitty公仔送給我,但不知為什麼,你見到我爸爸就嚇到跳上巴士走了,你知道嗎,直至現在,我老爸還記會拿你來取笑我,說我年輕時會把男同學嚇走。但明明是他把你嚇走的……」
(很震驚吧?有些事情,你覺得很重要,你無法釋懷,你將之收藏於心底,千迴百轉,在人家眼中,不過是一則笑話。)
聽完詩詩介紹同學聚會的安排,他掛上電話,全身顫抖。
幻聽消失,面對現實。故事終了,想像結束,沒有愛情,沒有悲劇,沒有孩子,沒有發生,但不必表沒有愛,沒有感情。
余家明依然堅信,他和詩詩,曾經發生過一段情,二十多年來,因為對這段初戀無法忘懷,他,一個人,想了又想,等了又等,癡癡期盼,不能自拔。
在駕駛平治汽車返回西灣的家時,他覺得胃裏一陣翻攪,身體時而發冷,時而發熱,一種驚恐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想再次聽到詩詩的指引,再次投入那場純純的戀愛中,但夢醒了之後,便很難再進入同一個夢。
他沒有明確回覆是否會出席同學聚會,在接受真相與嚮往想像之間,在迎接新生與停留於過去之間,他始終進退失據,卻已感到很累。
(刊於2014年11月21日澳門日報小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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