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11日 星期日

關於命運的敘述圈套



如果在推理小說之中,一位德高望重的玄學大師登場,鐵口直斷主角一生的命運轉折,這個故事還可以怎樣寫下去?如果小說中的角色,皆對玄學大師的預言深信不疑,他們的人生其實是在順應天命,抑或懵然無知任人擺佈?

譚劍的《馬克白的命數》野心不小,既具備推理探案的基本元素,寫一宗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少女棄屍事件,又注入術數算命這種不太理性的學問,探索奇情佈局的嶄新嘗試,增加讀者猜測真相的趣味。難度更高的是滲入莎士比亞著名劇作《馬克白》的悲劇色彩,令故事始終圍繞“三個預言”而開展,充分展示作者的精心安排,相當引人入勝。

更為特別的是,故事發生在香港,由回歸前夕寫到新冠疫情結束,譚劍安排男主角在一本九十年代風行一時的周刊任職,因為工作關係而見證這座璀璨都市的重大變化,讀者除了藉着小說重溫當年競爭激烈的傳媒生態,還會對社會經濟的起落加深了解。作者又在故事中巧妙植入大家耳熟能詳的奇案與人物,豐富的細節很容易會勾起港澳讀者的集體回憶,令小說增添親切感和娛樂效果。

書中不少情節提及新聞工作者的操守與立場,強調言論自由與新聞自由的重要性,又無可避免的寫到網絡興起改變群眾接收資訊的習慣。昔日帶領社會潮流的傳媒人敵不過新媒體的衝擊,各種苦苦支撐、苟延殘喘的狀態,在這個香港故事中展現得特別深刻動人。

我喜歡這部小說緊張的節奏,儘管作者的敘述兵分幾路,寫得枝節紛繁,但始終有條不紊,每個章節都在推進劇情。更重要是每一場的安排都恰到好處,該交代的內容都清清楚楚,不囉唆,不花巧,也不會故弄玄虛。

有別於一般的推理小說,《馬克白的命數》的主線雖然寫一宗悲慘的命案,但重心並不放在追兇偵查,作者另闢蹊徑探討兇案現場的另一種可能,其實在更高的層次討論“罪有應得”的偶然和必然,所以讀到後來,讀者應該會感受到作者寫這個故事是希望探討人對命數的態度。所謂“命中注定”,對某些人來說是神聖的預言,對另一些人而言可能只是一種敘述的圈套。至於最終要選擇相信哪一套,小說結局提供了別開生面的參考答案,我在這裡就不便劇透了。

(刊於2025年5月11日澳門日報”閱讀時間”)

2025年5月10日 星期六

抵抗虛無



自從看過美劇《黑袍糾察隊》(The Boys)的反超級英雄情節,我對Marvel 和 DC的電影已熱情冷卻,加上他們本身也後勁不繼,無法交出像樣的作品,近年大家再也不會像從前那般追捧這類脫離現實的英雄。

不過精明的片商也深知老本快將吃盡,再不求新求變只有死路一條,所以Marvel 新近推出的《雷霆特攻隊》(Thunderbolts)似乎已開始修正問題,由一班二線人物組成團隊,不再賣弄無堅不摧的神奇力量,反而強調每位成員的缺點和弱點,展現這些不被重視者的厭世情緒與無力感。如此這般重新出發,把往績清零,同時也為整個系列死氣沉沉的劇情注入新動力,予人耳目一新之感。

我是看了一些正面評價才決定入場的,很喜歡這次陰差陽錯集結殘兵敗將的設定,他們不但沒有成就大事業的野心,更因為之前發生的各種不幸而身心受創,本來都已變成行屍走肉或只懂得緬懷過去的失敗者,卻因為機緣巧合而遇上幾位失意的同類,最終互相扶持,合力扭轉厄運。電影花了不少篇幅描述眾人內心巨大的虛無,其實也是這個時代的寫照,誰沒有在現實的情場與職場遇過險、受過傷?誰可在不斷打擊弱者的社會體制中保持尊嚴和自信?誰不曾在準備出門之前突然感到內心焦慮害怕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當虛無感來襲時,無論是超級英雄還是平凡百姓,都會對自己的一舉一動充滿疑惑,不停追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質疑所有事情的意義,拒絕他人的援助,慢慢把自己推向絕望無助的處境。電影借助一眾主角的遭遇探討現代人內心的脆弱,新一代的“復仇者聯盟”不但不再復仇,還要想方設法自救,這也是當今觀眾最關心的事,因此看得特別投入。在這個充滿挫折感的時代,大家都希望戰勝心魔,抵抗虛無。

( 刊於2025年5月10日澳門日報新園地)

2025年5月4日 星期日

小說家的奇幻魔法

《進烤箱的好日子》是本奇書,之所以奇,因為作者似乎想寫小說,追溯十歲到十五歲的成長經歷,但基於虛構的故事不足以表達作者的情感,遂改為寫回憶錄,而回憶錄又必須逼近真實,於是這位已經長大成人的“傳主”便要千方百計請自己的父母及當年參與其成長的小學同學請出來,逐一確認書中事件的真偽,由此構成一部以“回憶錄本體”與“寫回憶錄過程”雙線交叉進行的奇書。

熟悉小說敘事理論的讀者,對這種關於故事的故事看似是作者自我意識的表現的技巧應該不會陌生,其實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通稱為“元小說”的寫作策略,作者在書中坦言“小說用各式技巧將發生過的跟沒發生過的兩坨麵糰揉成一坨,小說家不必回答有關小說真實性的問題,而問小說家作品是否為真的將受到永世無法領略小說之美好的嚴厲懲罰。”於是這本青春回憶錄的閱讀趣味就在於把簡單的成長故事寫成複雜的記憶糾纏,兩條主線有時互相印證,有時卻彼此干擾,從而形成意味深長的張力,在紀實與虛構之間收放自如,透過主角患得患失的書寫、訪談、改寫,讀者似乎也參與了文本的連結與創造,稍一不慎,就會連繫到自己回憶的罅隙,頃刻之間墜入小說家的奇幻魔法迷陣,把成長的快樂與遺憾都不經意地召喚出來,被文字困住,甚至被記憶追殺。

作者李佳穎在書中扮演置身事外的角色,卻由主角“阿丹”拋頭露面,她在故事之初表現得輕鬆愉快,暢談寫回憶錄的各種理由,隨著她再見舊友憶起成長的莽撞、友情的考驗、性取向的迷惘、青春期的痛快與痛楚,劇情急轉直下,儘管“阿丹”依然談吐幽默,但大量青澀的記憶已經足以令人有想哭的衝動。

所謂“進烤箱的好日子”,當然與烹飪無關,其典故來自詩人普拉斯(Sylvia Plath)把頭放進烤箱自殺一事,其實這個書名已為故事定調,在甜美的文字之中,盡是讓人難過得想死的成長苦況。

綜觀全書,我覺得李佳穎寫得最好的部分是描述童年時的“阿丹”時如何看待父母離婚這件事,她表面是很平靜,但內心湧現大量疑問,卻又不知如何表達,這些疑問形成困擾一生的心結,李佳穎把這種私密的心事一層一層展現於讀者眼前,而且是反覆迴盪的由童年寫到成年,涉及父母爭吵的每個細微舉動對女兒內心的巨大創傷,因為這些細節,讀者自會明白“阿丹”寫回憶錄的意義:“任何熬過童年的人都有足夠支撐他後半輩子的人生素材。”她是熬過來了,所以希望藉着書寫幫助有類似遭遇的人整理思緒,重啓人生。

(刊於2025年5月4日澳門日報“閱讀時間”)

2025年4月28日 星期一

絕望的源頭


 

陳小娟導演的《虎毒不》沒有任何惡毒的角色,她只是拍出了惡毒的現實。

電影的調子沉重,深刻反映基層家庭的新手母親淑貞日常面對的各種困難,談善言把那種無助與無奈演得很有感染力,她的忐忑不安與滿臉倦容,是很多已婚婦女的寫照。

由於我也經歷過孩子出生與成長的生活變化,所以很明白電影中淑貞在每個階段的絕望感覺,然而,我也清楚知道,照顧孩子有苦有甜,淑貞的問題是她始終未能適應各種轉變,而且經常希望嚴格按照自己的認知行事,所以她一路跌跌撞撞,付出比其他人多,結果卻徒勞無功,還處處受傷。所以我看這電影時,心情異常複雜,總想跟淑貞說,其實沒有那麼難的,餵人奶有困難就改餵奶粉,差別沒有那麼大的,把孩子交了給長輩就要信任長輩,不用事事插手引起紛爭的,這個世界真的沒有兩全其美的事,要了這樣,就不一定能得到另一樣,如果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往後每一步都只會更加辛苦,而且旁人也沒有辦法幫忙。另一方面,電影不斷強調嬰兒哭個不停,然後大人不斷抱怨她哭得大聲,但有經驗的家長都會在這過程中摸索出一套哄孩子的方法,最終也會找到有用的止哭工具,而且嬰兒哭到累就會睡,不太可能每日都無休無止吵鬧的。

《虎毒不》的困境除了源自淑貞的性格,更在於她的丈夫是否已成熟到足以體諒太太的處境,找出合理的協助方法,減少她的操勞和壓力。盧鎮業演活了一名未完全長大的丈夫,他不是壞人,他不是對太太不好,但他無法認真了解淑貞的心意,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跟她一起開拓出兩個人的天地,在他看來,孩子的事,跟隨長輩的舊方法就好了,其他就不用再想那麼多,於是他或多或少都會把一切問題都歸咎於淑貞,這種有丈夫等於沒丈夫的情況,才是淑貞陷入抑鬱的主要原因。所以儘管電影處理照顧嬰兒的細節不夠全面,但看到這樣的夫妻關係,我還是會對淑貞寄予同情,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真的有很多男人是以不成熟為榮的。

陳小娟選擇以平實的方式展示淑貞的生活日常,然後慢慢呈現各種把她壓垮的問題,影片充滿柴米油鹽的現實,卻沒有沉悶的感覺。不過由於故事性不強,所以有很多訊息需要由不同的角色開口說出來,有時略嫌有說教之感,但瑕不掩瑜,談善言有好幾場戲都把身為人母的期待與創傷演得令人動容,單憑她的卓越演出,已經值回票價。

網上有些人說擔心女觀眾看完此片會不敢生育,我倒覺得這電影很適合年輕女觀眾欣賞,一來是事先了解當中的細節,更重要是學會評估自己的伴侶是不是合適的隊友,如果在生了孩子之後才發現問題就太麻煩了。


2025年4月26日 星期六

自得其趣



有時會遇上一些喜歡抱怨下屬無能的上司,總是把自己的同事說得一文不值,以凸顯其與眾不同。其實每次都想反問對方:“團隊那麼差勁,你覺得自己不必負責任嗎?”

管理階層不易做,最基本的責任就是要率領一支不完美的團隊。他們當中只有少數是精英,絕大多數是不太好也不太差的平凡人,當然還無可避免地有一些能力不足或無法與時並進的成員。身為上司的主要職責就是妥善分配工作,為精英開創條件,推動他們去完成最具挑戰性的任務;為中庸之輩設定合理的目標,調動其積極性。最理想是透過溝通和工作上的磨煉,把具潛質的可造之材栽培成精英,為機構增添實力。當然也要照顧好那些落後的人員,防止他們拖慢進度或者行差踏錯。

任何上司都應該清楚認識自己的領導責任,與其花時間向街外人耀武揚威,不如認真調配資源,幫助下屬順利開展工作,積極提升大家的信心和辦事能力。更重要是領導團隊穩步前進、避凶趨吉。不要在做出成績時就四處吹噓自己多麼精明,一遇困難就把同事批評得一無是處。其實,大多數員工都是明察秋毫的,他們每日都在睜大雙眼看着上司怎樣用人,如何佈局,是否有承擔,有沒有真心支持自己的團隊,所作所為對機構是有利還是有害。事情總是雙向的,不過一點都不複雜,有怎樣的上司,自然就會領導出怎樣的下屬,很少會有例外的結果。

我當然知道小城有很多熱愛自吹自擂和搬弄是非的人,所以即使遇見人家發表謬論,我也只能保持禮貌,一笑置之。難道斗膽跟對方分享管理之道嗎?雖然我始終相信,這世界沒有無能的下屬,只有無能的上司。但話到嘴邊留半句,看破而不說破,不是更自得其趣嗎?

(刊於2025年4月26日澳門日報新園地)

2025年4月12日 星期六

等了又等



與人約會,總是習慣準時到達,好處是及早了解現場情況,壞處是經常因對方遲到而漫長等待。這種百無聊賴的時光,最適合思考無聊的問題,比如說:人的一生,要等很多事,等的心情也複雜,究竟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小孩子都在等自己長大,上班的人都在等下班,當然還要加上等畢業的患得患失,等退休的各種計算。這些等待都讓人明顯感受到未來是個謎,很少人能準確預知最終的結果。

熱戀中的男女,每次別離都急於安排下一次見面,期間又會心如鹿撞,甚至產生不同的幻想,通常傻得很可愛。老夫老妻之間的等待卻是另一種心情,對方可能已經厭倦了單調重複的家庭生活,有意無意找些藉口不回家,另一半卻在孤獨中等到天荒地老。

人在等待時最易胡思亂想,輕則自我懷疑,重則鑽牛角尖,由不安演變成憤怒也是常見的事。即使對方已經解釋因由,等得太久的人還是會半信半疑,千方百計要查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人與人之間不會直接通話,事無大小都靠發訊息溝通,可是對方不一定能馬上看到和回覆,有些人會受不了“已讀不回”而怒火中燒,嚴重的會再發訊息大發雷霆,然而對方依然不瞅不睬。這樣的情況簡直是考驗當事人的修養,可見閣下認為是十萬火急的事,在別人看來也許毫不重要。

人生有些等待會令人充滿力量,例如等待新生命誕生,靜候小小人兒跨越成長的每個階段。不過經歷完這些快樂的時光,卻會迎來一些無奈的等待,長輩陸續離去,人生進入倒數,還是需要付出耐心,等了又等。

所以很多事情其實不用急於作出反應,反正時候還早,仍然是要等,而且每個人都在等,不會有例外。

(刊於2025年4月12日澳門日報新園地)

2025年3月30日 星期日

廢都未完,尚有新篇:談賈平凹的《醬豆》


最近讀了賈平凹的自傳式小說《醬豆》,老作家寶刀未老,年過七十仍然筆力雄健,而且鋒芒畢露,他以自己最著名又毀譽參半的《廢都》為切入點,再次描繪當今文壇的怪現象,似是續寫,也像補遺。最有趣的是:即使當年叱咤一時的人物已經步入暮年,但廢都依然是廢都,老作家再進一步的創造是追憶醬缸文化醃漬出來的醬豆,讀畢全書,像我這樣的老讀者真的不能不佩服他的勇氣與堅持。

《廢都》出版於1993年,故事講述西京城內一個家喻戶曉的作家莊之蝶在所謂文化界的浮沉,除了寫當時一班畫家、音樂家、評論家攀龍附鳳的嘴臉,賈平凹又帶讀者登堂入室,窺探莊之蝶與多名女子的房事,透過莊之蝶“搞文化”和“搞女人”的兩套面貌,賈平凹把某些知識分子的信念崩潰、虛張聲勢、貪得無厭、墮落頹廢寫得痛快淋漓。作者對於現實世情顯然有話想說,但普羅大眾卻為書中每寫到主角做愛就出現“以下刪去口口口字”的吊胃口文字遊戲而著迷,一時之間人人都談《廢都》,別開生面的情色書寫突破了大眾的想像,但聲名大噪隨之而來的是卻是有關單位對作家的嚴厲批判。幾個月之後,小說被禁止出版與再版,歷經十多年才悄悄解禁。

賈平凹對年少氣盛時引起的軒然大波似乎未能忘懷,於是在《醬豆》中索性來一次現身說法,他寫主角“賈平凹”親身剖白莊之蝶的原形人物,細說這位前輩高人如何周旋於文學圈子與眾位美女之間,表面看來,《醬豆》是剖析《廢都》不為人知的內情,披露當年寫作、發表、引起轟動的來龍去脈。同時也介紹該書出事後“賈平凹”如何受苦受罰受批判。不過作者寫著寫著,寫小說的遊戲越玩越投入,變成“賈平凹”細說自己七十多年來的成長經歷,分享他們一家在不同年代遭受的苦難,寫出一種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的辛酸。然而,身為文化名人,無論是“莊之蝶”還是”賈平凹”,最終在公在私都要跟隨文化界的主調隨波逐流,所以《醬豆》是傾力書寫《廢都》風波過後的知識分子在種種限制之中如何有口難言,有志難伸,更多的是被逼向現實妥協,放棄自己獨立的聲音,有些人更甘於成為幫腔與幫閑。

事隔三十年,作者始終希望寫出文化界的種種惡劣情況,也許因為深有體會,《醬豆》在這方面的描寫比《廢都》更為高明,經常令讀者哭笑不得,拍案叫絕,尤其是他寫到文人之間拉幫結派、搬弄是非、賣弄關係的情節的確活靈活現,想到這些人三十年之後不但沒有長進,似乎還變本加厲,想墮落的人總有辦法活得更墜落,思之不禁悵然。 

關於命運的敘述圈套

如果在推理小說之中,一位德高望重的玄學大師登場,鐵口直斷主角一生的命運轉折,這個故事還可以怎樣寫下去?如果小說中的角色,皆對玄學大師的預言深信不疑,他們的人生其實是在順應天命,抑或懵然無知任人擺佈? 譚劍的《馬克白的命數》野心不小,既具備推理探案的基本元素,寫一宗發生在二十多年前...